雪山底冰冷的温度维持着男子生前的容颜,合着眼,睡眼沉静,宛若活着时一般,但,已经永远不会回答她。
她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许多从前她说了他不愿相信的话,许多从前她想说却不能说的话。
最后,她说累了,慢慢趴在他身上睡着了,睡了不一会儿就被冻醒,心中的郁结久久不散,她不再逗留,返身准备离开,突然似想到什么,转身往反方向而去。
房间深处,隔了一道墙壁,往下走几步阶梯,是一间牢房。
狭小,冰冷,潮湿。
牢房的角落点了一盏灯,灯火很暗,与灯火相反的另一个墙角下,倚靠着墙壁坐着一个人。
那人静坐在灯火照射不到的地方,微微垂着头,看不见黑发下的面容,温度极低的山底,她身上只着一件绯色的薄纱,双臂环抱着膝盖,半掩的长袖下,隐约可见双腕上泛着泠泠银色光泽的镣铐,镣铐在她手上勒出一圈血痕,除此之外,似还有别的伤处,手腕上青红交接。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头开,看到是她,嘴角竟扯出一抹微弱笑意,她轻声开口唤她:“公主。”
碧萝走到她面前蹲下,也跟着笑了笑,略显嘲讽:“没想到第二次见着姑娘,姑娘是这副狼狈光景,真是让我一点儿赢你的好心情都没有了。”
雪山底下真是冷,浑身都冻僵了,九歌不舒服的挪了挪身子,手上沉重镣铐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脸上清淡的笑容未敛:“碧萝公主想要什么没有,为何偏要赢我这个区区小女子?”
“小女子?”碧萝摇头,冷笑一声,“你可不是小女子,能将疏勒国师司寇玩得团团转的女人,又怎会是简单的小女子?”
这还真是高抬她了,将司寇玩的团团转?她仰仗的,不过他的自以为是而已,他以为她不会识破他的身份,事实恰恰相反,多亏了他的帮忙,才能让她将前世记忆完完整整的找回。
至于那个人……
不愿细想,九歌转移话题,眯眼笑了笑:“公主,大半夜的,你不会就是专程跑来来嘲笑我的吧?”
她冷哼一声:“我堂堂一国公主,有必要特意来嘲笑你么?”
九歌不置可否:“公主心中有事睡不着,所以跑来找我消遣,而我,因为实在冷得睡不着,只能任你消遣。”
她还有心情跟她说笑,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安危担心,而她,许是近日压抑得太久,急迫的需要找个人陪伴,也顾不上对象是谁,况且,眼前这人,说实话,她奉命刺探她的口风,实际上内心里并不觉得讨厌她。
碧萝转而就在九歌面前盘腿坐了下来,大有要谈心的架势:“你真的喜欢那个北泽储君?”
九歌没想到她开口问的是这个问题,按常理来说,她应该还有许多别的问题要问才是,然而还是沉默点头。
“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要离开他?”
她慢慢仰起脸看她,清澈双瞳里幽然的光华流转,显得脸色更加苍白透明:“因为人的一生,除了喜欢一个人,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
碧萝微怔了怔,梦呓般的启唇:“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比跟心爱的人相守一辈子还要重要?”
“这种事情,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公主心中,难道除了爱人便什么都装不下了?”九歌目不转睛的凝着她,不错过她脸上每一丝神色的变化。
碧萝心中一紧,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仓皇欲从地上起身,一手却被女子捉住,镣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女子的语气蓦然转为咄咄:“公主真的必须要打这场仗?这场战争,无论谁输谁赢,无不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最后受苦的,不过是无辜的百姓,这些,真的是公主想要的结果吗?”
女子的手其实抓得并不紧,或许轻轻一挣就松开了,然,她一字一句,仿佛无形中有一只巨大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不能呼吸,碧萝站在原地,慢慢笑了:“原来你说的重要事情是指这个?天下苍生吗?那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碧萝,没有那么宽厚的心去装别人,对我来说,什么,都比不上他一个人重要,其余的,我丝毫不关心。”
“可他已经死了。”
她身子猛的一震,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看她:“……你、你胡说什么?!”
九歌直视她的目光,清楚的重复道:“他已经死了,公主。”
“不!你胡说什么!”她蓦然甩开她的手,蓦然间像换了一个人,浑身都长满了伤人伤己的尖刺,“你不准胡说,貘笛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他说过他会陪着我一辈子的,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他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
她不停的喃喃自语,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身子摇摇晃晃,轻飘得宛若一张纸。
被关进这个牢房的时候,九歌曾经路过了那个放着冰玉床的房间,虽然只匆匆的一眼,却并不妨碍她认出那张脸来,才赫然明白她心中恸然的执念。
她很久之前曾经来过疏勒,对他们的民族传说有所耳闻,其中有一条,将死去不久之人的尸体置于寒山冰玉之间,当尸体被冰封,死去之人的魂魄便会犹如冰封般被锁在身体内不被消散,待勾魂使者不耐烦径自离开,死者便会再度苏醒过来。
这些,当然不可能是真的,生命的消逝,是命运轮回的开始,哪怕是天帝都没有办法逆天而行。
九歌道:“公主何必自欺欺人,他早就已经死了,你心里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轮回来过,忘却前世今生,是一个新的开始,她这样的魅,生命逝去,永无来世。
她渐渐冷静下来,咬着唇不吭声,脸上眼泪簌簌而落,九歌微叹了口气,心中不忍却不得不说下去:“公主不妨好好想想,他临死前的心愿,怕也是希望公主在没有战争的国家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罢。”
探头探脑溜进男子房间,男子正襟危坐在书桌前,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她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一股脑犹如顽猴扎进他怀里,嚷嚷:“大叔,你在看什么书?”
男子被她吓了一跳,大手一揽,笑呵呵将她搂进怀里,将手中书的标题摊到她面前:“认识字吗?你自己看。”
古朴的书本,显然被翻了无数多遍,书页泛黄卷叶,她小声的念出声音:“墨、子?……好奇怪的名字,这里面讲了些什么?”
“你自己看啊。”他直接将书递到她面前。
她嘿嘿直笑,“不嘛,大叔,这里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我要你讲给我听。”
早已习惯她的耍赖功夫,他无可奈何,只好道来:“墨子乃中原哲学其中一派的创始人,主张兼爱,非攻四字。”
她摇头晃脑:“兼爱、非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天下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应该平等相爱,而不应该有战争。”
“可我常听人说,有了战争的胜利,国民才会有更好的生活。”
“傻丫头,哪里听来的这些?”他哭笑不得,大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饿了吗?我们去吃好东西。”
“欧耶!”她欢呼一声,即刻将方才的对话忘了一干二净,没有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失落。
后来,每次见面,他都有意无意的跟她说一些类似的话,那时候她只觉得在他身边欢喜得不得了,哪里能注意到这许多,直到一日不小心在父王面前将这些话说出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