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看着她:“你虽然跟着我学会了杀人,杀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你本性纯真善良,是无论多少时光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自然下不去手,这不是你的错。”
忽而一笑:“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幻化人形的你,果真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
言沐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们相处多年,你的一举一动我怎么会不熟悉?自在曳阳城外听说过慕妍的故事开始,你的话就少了许多,去樊家时也找了借口不跟我去,”九歌低声说着,注视着女子此刻面无表情的侧颜,心中亦是酸楚,“传闻慕妍死的第二天,山上盛开了漫山遍野的六月雪,而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说你叫雪儿。”
与薄刀岭漫山花朵名字不谋而合,再加之前几日言语的试探,其实,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知道是她了吧……
雪儿疲倦的合了眼,终于娓娓道来:“我不是花妖,而是附在花上的一缕游魂,心中怨念深重,徘徊在死地不能归去,生前我目不能视,偏生被父亲逼着读了许多书,我爱上了打败我的男子陶姜,供他上京应考,却没想到是噩梦的开始。”
接下来的事情,她似是不能回忆,整个身躯微微颤抖,肩上落下一双熟悉的手,跟以往一样的温度,她缓了缓,继续说下去,“我虽然看不见,但我有手,我识得他的味道,那一日回来的,分明就是陶姜,但他在众人破门而入的时候逃逸,让我无端担了罪名被人生生活埋,我不甘心啊,我爱的人竟然是一条毒蛇,一个盲妻,成为了他仕途的阻碍,我发誓要杀了他,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有什么办法?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我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的魂魄凝聚在了一朵花上,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说他可以帮我,但我要等……”
她从混沌黑暗的梦境里苏醒。
眼前却已不再是昏暗潮湿的死地,头顶罩着金色琉璃瓦,殿内白玉砌成,水晶玉璧为灯,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
背对着她站着一个人。
修长的身形,月白色衣袍无风自动,双手藏在鎏金丝线滚边的绣袍里,安然垂于身侧。
她还未出声,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苏醒,缓缓转过身,冷雾绕梅间,暗香扑满袖,她看到一张俊美如铸的脸,像海市蜃楼里的浮冰碎影,飘飘然而遗世独立。
他的声音也是冷淡而毫无起伏的:“你醒了。”
不是问句,不是陈述,甚至什么都不是,然而她的内心突然感到某种奇异的安定。
像是身处幽暗的森林,感受到鸟鸣山更幽的寂静;
像是身处极地的冰川,看见了那畅快自由的游鱼;
又像是在大雄宝殿前盘膝而坐,听见那一声一声庄严悠长的诵经之音。
“你心中怀有怨恨,仇恨遮蔽了你的眼睛,使你不能分辨善恶,如若暂时不能归去,便耐心随我在此地等候罢。”那人又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仿佛带着洞彻了这个世间的怜悯。
她不能清晰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好像看见了一线曙光:“你能帮我吗?”
那人羊脂般无瑕的修长手指从绣袍里伸出来,执了桌前的花洒给她浇水,淡淡:“时机未到。”
她不知道他要她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机,殿内缀满了水晶珍珠,每一日都亮如白昼,她不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那个人的话极少,大多数的时候只是静静看着身前的一面水镜,双手拢在金丝滚边的绣袍里,不发一语。
“你叫什么名字?”有一日,她终于忍不住问起。
他极少回答她的问题,这一次却破天荒的开了口:“邶风。”
应当是取自诗经里的名字,他呆在这里,原来也有要等的人吗?
这件事情过了没多久,她也终于等来了自己的时机。
“那天早晨在薄刀岭,我一眼就认出江涛是陶姜的转世,或许是命运注定,我不能杀了他的前世,却可以杀了他这一世,可事情发展变得和我想的不一样,我用尽办法让他接近樊锦绣,我以为他会为了权势抛弃我,然而他没有,但他若真是有情有义,当年又为何要害我,他娶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纠缠了她整整三十年的问题,无论是枯燥等待的时候,亦或是被人活埋绝望的时候,她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因为他爱你。”
九歌给了她久违的答案,一字一句,“你还不明白吗?他现在不会因为权势抛下你,自然以前也不会因为权势而娶你。”
九歌重又挨近她蹲下,秀白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抹去晶莹:“雪儿,那一日你没有跟我去樊家,所以不知晓,樊锦绣乃是陶姜后来所娶妻子的转世,她一直做着一个梦,通过她的梦境,我去官府查证了些事,那天到你家的人,的确不是陶姜,而是他的同胞哥哥,陶林。”
雪儿终于抬起头,泪痕未干,微微仰起看她,男子安静躺在她怀里,清俊的容颜,无知无觉。
“陶林嫉妒陶姜娶了你,又高中状元,对你蓄谋已久,他们长相本就有几分相似,再加上他有意为之,你不能准确分辨很正常,陶林事发后逃逸,却阴差阳错卷入另一宗命案,辗转关押到别处,陶姜在位期间,通过各种途径暗中为你找寻真相,九年后亲自手刃尚在狱中的同胞兄弟,替你报仇后一年,郁郁病故于自家书房。”
雪儿确实不知道这些,她受命于人跟随九歌,知道陶姜死讯的时候已是好几年之后,那个时候,心中再多爱恨情仇都再已无处容身。
她垂眸想了想:“九歌,若真如你所说,他爱我,又怎会另娶他人?”
“那个姑娘也是苦命人,父母双亡,被叔叔逼着嫁给年老富商,无意被陶姜所救,他怜她孤苦,收为妾侍,但他娶她十年,两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樊锦绣的梦和三十年前的事情完全不谋而合,她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在陶姜死后便自缢身亡,转世后的潜意识里甚至还以为自己是你。”九歌手指拂过她的秀发,声音柔柔的,“雪儿,你可明白了,你爱的人,他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你没有爱错人。”
雪儿低头无声,九歌叹了一口气:“如今这样,你可有何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雪儿苦笑,缓缓将沉睡的男子放置在地上,深深的看了一眼后决然移开视线,月色从屋顶的缝隙漏下来,她整个人仿佛是沐浴在阳光下的微尘,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她神色淡淡,然而眸光细碎犹如琉璃,“其实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人鬼殊途,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明晚曼珠沙华就会开花,我……该走了。”
她说完那句话,化成一缕白烟消失在原地,九歌看她离开,薄唇抿了抿,没有出手阻拦,彼此的心意相通,她知道她去了哪里。
雪儿离去,九歌将仍在破庙里昏睡不醒的江涛送回房间,然后独自回了下榻的客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