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和顾雪然到凤霞宫谢恩,感谢林清婉的那两支人参。宴会设在湖心亭,掌灯时分,有宫人点了灯,映了一湖的潋滟波光。
“怎么不在家中多修养几日,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不过是两支人参,顾相又何必这么见外,宫里什么名贵的东西都有,这两支人参实在算不得什么。”
林清婉温婉地笑,清亮的明眸不由地一黯,顾雪然苍白的脸映进她的眼里,这分明是她想要见到的,可是当她留意到他和圆月手腕内侧那根时隐时现的红线时,心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
不错,当日林清婉要莲昭仪为她做的事情就是在圆月和顾雪然身上下蛊,苦情蛊。
一旦蛊虫进入身体,初期,中蛊的两人全身发热发寒,像感染风寒一般,医术再精湛的太医都找不到破绽,只当是风寒对待,等蛊虫适应了体内环境,就慢慢没事,和常人无异。
那是两只多情又无情的蛊虫,如果中蛊的两人不能同时相爱或不爱,那么当蛊虫蠢动的时候,中蛊的人会生不如死。而有趣的是,当一个人产生了爱意,受苦的却是不爱的那一个人,当一个不爱的时候,受苦的便是爱着的那个人,而且此蛊的解法便是鱼水之欢,当一个人死了以后,他体内的蛊虫也随之死去,但另一个人不会死,却要终其一生饱受蛊毒之痛。林清婉在圆月和顾雪然身上下这样的蛊,是为了防止圆月爱上顾雪然,他知道顾雪然对圆月不会有任何的男女之爱,因为她看见圆月手腕上的守砂宫红得那么刺眼。
她不过是在赌,赌顾雪然对她的欠负,和爱。
“虽说娘娘与圆月是姐妹情深,但始终君臣有别。”顾雪然一想起这桩婚姻,心里就有山崩地裂的痛,在他穿上喜袍的那一刻,便割断所有和林清婉有关的恩情,像宿命中无法撼动的一道诅咒。
林清婉含笑的眼眸里只剩下冰凉的一片,她一挥手,身侧的侍女如数退了出去,她眼中的沉寂黑如深夜,开口道:“进宫谢恩只是一个借口,顾相是有话对本宫说,本宫没猜错吧?”
顾雪然苦笑,但仍那么优雅俊朗,温声道:“臣听说皇上下令娘娘五日后找出真凶。”
林清婉轻笑,声音冷如刀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顾相养好自己的身体就是了,何必多管闲事。”
顾雪然面上潸然,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逐个碎去,人生有那么多的东西,但没有如果,没有了如果,他便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边陪着她同甘共苦。曾经他们十指紧握,说要同生共死,不过才过了两年,却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娘娘,就让雪然帮你,多一个人多一份商量。”圆月眼中有恳求,亦有薄薄的雾气。
“雪然?”林清婉轻声低喃,她忽然想笑,却让眼里渐渐生起了迷雾,有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告诉她,圆月才是顾雪然的妻子。
可笑的是,她竟然落下了无谓的眼泪。
圆月和顾雪然一怔,目光交错,顾雪然已经分辨不出是震惊还是心痛。
“圆月,你才是顾相的妻子,你怎么能叫他帮别的女人?”林清婉笑中带刺,道,“你可真是贤良淑德。”
“娘娘对雪然是否心里还有情?”圆月的眼中依稀有深深的悲恸,她咬下唇,苦涩地问。
这两年,痛苦的何止只有顾雪然和林清婉,还有她,她每日都活在刀尖上,每走一步都撕心裂肺的疼,她在水深火热之中亦步亦趋,明明拥有了顾雪然,但在她难过悲伤的时候却没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他无法与她相爱。
林清婉激怒,拂了案上的酒杯:“放肆。”
酒杯碎了一地,明明是那么精致的东西,却狼狈得不成样子,像谁的目光,凌乱,哀伤。
圆月粉泪涟涟,暗哑道:“娘娘又何必骗自己,当日的一切不过是造化弄人。”
林清婉容颜不改,一双乌黑的眼睛冷光涟涟,刻薄问道:“你是在提醒本宫对你的亏欠吗?”
这笔孽债,早就纠缠不清偿还不清,永远地拖欠着。
“有些话放在心里太久了,它们压着我好难受,娘娘的东西奴婢从来就没想过要占为己有,奴婢只是想有个人帮着娘娘,让娘娘可以不必那么劳累。”圆月再次称自己为奴婢,她的脸上满是痛苦,这一刻林清婉同样可以感受到圆月的隐忍和伤悲,她觉得自己就如一个刽子手,亲手斩了她的快乐和幸福。
“酒未酣人先醉,来人,带顾夫人去厢房休息。”林清婉一怔,恍惚了片刻,声音淡得出奇。
“为什么不制止她?”林清婉目光一转,凝视着顾雪然,鬓角上爬满了憔悴,这或许也是她的悲哀。
“我也很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把我放在何处?”顾雪然曾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问,如今问了出来,竟是这样的伤感。
“我的心里没有你。”冰寒的眸底深沉如海,清澈的目光像澄澈的湖面,倒映了所有的冷冽和无情,惟独没有晦涩。林清婉淡淡的开口,淡得似天边的浮云。
我的心里没有你。只是这淡淡的几个字,何以有这样深重的痛,不停歇地捣鼓着。
顾雪然一抖,碰翻了酒杯,杯里的酒倒了出来,散发着甘冽的醇香。
过去的一切,浮光掠影一般在顾雪然的眼里沉沉浮浮,他也有一双深黑的眼睛,亮如繁星,冷如深海。
顾雪然眸色幽深,挑高一边的眉毛,笃定地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忘记那些曾有的快乐,我更不相信你连那些怨恨也一起忘记。”
这个时候,这样的话,顾雪然竟然还可以笑出来,林清婉惊讶了片刻。
须臾,林清婉冷冷道:“那是你的事情。”
淡淡的浅笑变成一脸都是笑容,顾雪然咄咄逼人道:“你不想我帮你,是因为你害怕自己会忘记那些愤恨,你害怕自己会再次记起以前的快乐,你害怕,你害怕以前的林清婉会再回来。”
林清婉错愕,空气里充斥着一种压抑的气流,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你不是慕容云澈的好臣子吗?你和慕容云澈最大的心愿不就是拉我下位铲除林府吗?”那份情,林清婉依然记得,但她不能迷乱,也不可以深陷。她的声音愈加地残酷起来,“顾雪然,从前的事情我一日不敢或忘,我要存活下来,我要很努力地活下去,天下人负我,我负天下人,如果我死了,我也要拉上你拉上慕容云澈拉上云国的百姓,我要千千万万的人为我陪葬。”
顾雪然很悲伤,却没有眼泪。
月光隐匿,周围的一切仿佛暗下去,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只剩下一双发光发亮的眼睛,闪着清冷的光,如利剑出鞘那一瞬间的明亮,苍白了,迷蒙了,天地一片苍茫安静。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他们被包裹在这一方寒冷里,寒彻心扉。
“你确定,你可以。”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顾雪然的声音轻得微不可闻,却遇风不散,清晰地落在林清婉的耳朵里,一字不差。
林清婉疏离地弯了眉眼,目光越过顾雪然,邪魅地开口:“红颜祸水,后宫也是个纷乱的江山,我不可以,但有人会帮着我,让它一点一点的颠覆,一点一点的溃烂。”
如惊涛骇浪席卷而来,顾雪然苍白的脸没一点的血色,他足以相信林清婉纤纤素手一挑,定会沾染血腥无数。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锦衣夜行无人知那多无趣,我只是想让这个游戏多一点刺激,看着你们恐慌灰败的样子,那一定比压轴好戏还精彩。”林清婉吃吃地笑了起来,整个人笑到颤抖,仿佛她已经是最后的胜利者了。
顾雪然心中一悸,万是想不到林清婉会有这样疯癫的想法,他眉眼间的怜惜越发的鲜明,潸然:“就算让你赢了又能怎样,从前的干净明媚的林清婉已经死了,你拥有了整个世界,可是你一无所有,你想找个人可怜你都没有,那样活着有意思吗?”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你还有理直气壮的资格吗?”林清婉霍然起身,冷风里她的衣袂飘扬着,宽大的衣袍里包裹着的只是一具消瘦无骨的身躯。
顾雪然看着看着,眼睛泛起酸涩,夜风吹落了他的眼泪,掉在黑夜里,成灰。
“你背负这么多不累吗?路是自己选的,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痛苦?”
“错了,路从来就不是我能选的,我的痛苦也都是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是慕容云澈要我死,要我林府上上下下无一活口,联姻只是阴谋的开始,因为我是林家的女儿,所以我要承受这些腥风血雨,这一切都是你们逼我的。”林清婉握紧了拳头,生生折断了几根指甲,嵌进肉里也感觉不到疼。
“所以,顾雪然,就算我记得我们曾经有多相爱,记得自己有多喜欢你,我都只能把你当做是我的仇人,告诉自己遇见你是我今生最耻辱的事情,因为我的幸福就是一个笑话。”林清婉的声音很轻很柔很哀伤,她看也不看顾雪然侧身离开湖心亭,背影寂寥如月。
顾雪然怔然,一些难言的伤骤然而起,他泪眼闪烁,委顿地低下头,呢喃:“清婉,原谅我,原谅我。”
对不起。要用多少力气才可以忍住那些悲伤的眼泪,爱的那么深,爱的奋不顾身,原来只是利用和被利用。
风低绕飘扬,可是林清婉已经听不到了,顾雪然留着一腔的悔恨去赎罪。
有的时候,相爱是劫,是孽,是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