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七夕,九姬都会照例启封一坛埋于花树底下的花雕,这酒呈淡淡的绯色,宛如少女面颊的红晕般自然亮泽,它还有个十分动人的名字,叫做女儿红。
这个习惯她也不记得是从哪里继承来的,只是每年都照旧启封来浅酌。
琤玙却有些欲言又止,分明是上好的陈酿,今日对饮,他却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九姬默不作声将一盏绯红的酒口啜完,这才放下手中的陶盏:“罢,有何事?”
“也没什么……只是,阿九,你当真不记得是谁教你酿了这花雕埋在花树底下了?”琤玙犹豫了几分,还是问了出来。
她若真的忘记了九辞,这些习惯却怎么都还记得?
“谁知道呢。”九姬微微蹙眉,道,“活得太久,许多人和事不记得了也不足为奇。”
琤玙闻言却苦笑。
若真的是因为活得太久才会遗忘,那只怕走到宇宙洪荒,你忘记了所有人,也不会忘记了他一丝一毫才是。
九辞带九姬离开时,便酿了一坛花雕,埋在株遒劲的山茶树根处。
他只道民间谁家生了女儿,都会这么做,待到女儿出阁时再启封来招待客人,品味一个女子在做姑娘时所有的美好与酸甜苦辣。
“九姬,今日你化作人形,也可以算作你的生辰,待到你出嫁时,我们再来启了这坛女儿红,如何?”
那时九姬失笑道:“要我出嫁,只怕还得等上万把年也不止,你当真能忍得住?”
“……也是,那不若每年七夕我们便来瞧瞧,若是酒陈了,就启出来好了。”
“每年都来……你真馋。”
“你得对。”
这样一来二去,便成了习惯。
纵然九姬现在忘却了九辞,可是她灵魂深处却烙上了难以磨灭的九辞的印记,深入骨髓,怎可丢弃便丢弃?
若有一天他也离开,九姬会一直记着他吗?
建安二十五年,魏王崩逝,曹丕顺利地继任为新的魏王。曹丕继位为魏王,并在登基后设立九品中正制,又相继平定了酒泉、张掖、武威三胡叛乱,收回上庸三郡。见时机成熟,曹丕于延康元年十月胁迫汉帝“禅让”,自立为帝,定国号魏,改元黄初并定都于洛阳。
叱咤乱世三国,风云四起,曹魏建。
那个曾在朦胧月色中宛如蛰伏巨兽一般的曹府,终于在日光下雄起,展示了睥睨天地的凛冽气势。
而曹丕身边,最为开心的却要数郭女王。
她眼尾锋利飞扬,她衣袖翩然灼灼,她的周身洋溢着光华灼人眼。
迁都洛阳,曹丕携了她,封为贵嫔,仅次于皇后的地位;携了曹莞,封为夫人,次于贵嫔。甚至携了曹叡与曹翎,却独独留了甄宓在邺城,且仍为夫人,并未晋封。
朝野内外自然是疑惑的,甄宓不仅为魏帝原配,且育嗣有功,为何不但不封后,还被留在了邺城?
却不知在迁都之前,宫闱内曾有过的那一次端肃惩判。
魏帝细长的眸子牢牢锁着跪在殿下的甄宓,已成为太后的卞夫人端坐一旁,敛去了平日所有的温和,眼眉之间无端透出几分凌厉来。
“甄宓,你可知你曾犯了何错?”她的声音冰凉,夹杂着些许的嘶哑。
“甄宓不知,请母后明示。”甄宓在此刻却依旧面带得体的笑,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则太少。
完美掩饰了眸底满溢的苍凉。
莞儿和郭女王分坐两端,她手心已经全然汗湿,心底透出了十二分的紧张,仿佛在下首等着被问罪的那人不是甄宓,而是她。
“你屡次三番与临淄侯私下见面,甚至还在除夕夜灌醉了临淄侯及自己夫君的妾侍,一手促成了他二人的错情,间接也延误了临淄侯的公务,人证物证俱在,这种种罪状,可是个贤德正妻所为的?!”
听得卞夫人这样呵斥,莞儿便握紧了拳,直想冲上前大声否认。
甄宓不过是在为曹丕做事而已,哪一件不是曹丕为了谋得江山处心积虑而令甄宓去设计的?
她有些惊惧的眼光不由得飘向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曹丕,结发十数年的妻子,为了他这样被质问被羞辱,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真正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郭女王却只管盯着莞儿瞧。
没想到失了孩子,她还能得到曹丕的宠爱,难道真是个有手腕有心机的女子?
没错,莞儿失去的孩子,归咎于她悄悄在她每日要喝的安胎药中所作的一微不可察的手脚。
她原本以为没了孩子,曹丕对她失望后必定会冷淡于她,不仅解决了一个后嗣的威胁,还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一石二鸟。
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棋漏一着。
甄宓却不管卞夫人义正辞严的斥责,只低低一笑,原本已现疲态的面颊竟一瞬美如画。
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
从她生下曹叡的时刻起,从曹丕第一次要她为他去接近曹植时起,从她要求曹叡封爵时起。
她自己选择的命运,荆棘上开满了掩饰的花,世人只看到她的风光,看到她妻凭夫荣步步上升,看她儿女双全荣华富贵,却无人知晓她黑夜的辗转反侧,和早早便已预知到的狠狠跌落。
其实她一直很想告诉莞儿,命运即便能被预测,即便看得一清二楚,却也会因为某些原因,某些人,而选择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去。
不后悔,不回头。
还好,现如今曹叡已经被封为武德侯,并且昭告天下,曹丕再不能轻易抹杀掉他。而曹翎有莞儿悉心照料,也大可放心。
她终于,生无可恋。
“妾身知罪。”她顺从地以头抢地,“愿接受一切责罚。”
却不料莞儿此刻却快步走到甄宓身旁,深深跪下:“并不是夫人蓄意唆使妾身与临淄侯的私会,是妾身自愿,自己跑去见临淄侯的,还请太后不要责罚于甄夫人!”
一见她跑出来,曹丕的瞳孔猛地收缩。又听了她语速极快的话,他的脸色便更难看了。
这个莞儿,先前不是答应了母后要为甄宓的罪证作证词,怎么这会儿又来为她辩解,这不是引火烧身?!
想到这儿,他便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卞夫人。
卞夫人的表情果然很不好:“曹莞,之前你可不是这样跟我等的,怎么还左一套右一套的?”她眯起了双眸。
莞儿咬了嘴唇。
当初是卞夫人答应了自己为曹植在魏王面前进言,她才答应了为问罪甄宓作证。若此时她突然翻盘坚持为甄宓辩护,那……曹丕会不会对曹植不利?
她可怜甄宓就这样被曹丕利用,始乱终弃,却又担心曹植的安危。
毕竟曹丕已然称帝,帝王与臣子之间的力量差距,宛若云泥。曹植如今不仅是败落,甚至以后曹丕随意的揉捏,都不是他的傲骨所能承受的。
她究竟该选择帮助谁?!
犹豫间,进退两难。
见莞儿不话,卞夫人又哼道:“从前便觉得你莽撞,如今看来也没什么长进……你以为我只以你一人所言为证?那我岂不是要被满宫上下指责随意武断!来人,唤白鸢来。”
白鸢?!
莞儿与甄宓都有些惊骇,便见白鸢有些瑟缩地进来。
白鸢不敢不来。
如今整个曹魏都已经是曹丕的天下,眼见着曹植已经失势,甚至连自己的正妻都无法保住。崔莹那日饮下毒酒后七窍流血的可怖模样还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曹植抱着她痛哭哀号却也不能挽留住一抹消逝的芳魂。
从那时起,她便下定决心,要想活命,还是要讨好了卞夫人,讨好了曹丕才是王道。
曹植除了一身的才华与抱负,却还剩什么!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武力的天下,才华有何用!
这样的心理促使下,她一进来便惶恐地跪在一旁,颤声道:“先帝与太后等东征离开邺城那一年除夕,筵席上正是甄夫人提议饮酒,我等皆不胜酒力而醉,当夜便是甄夫人安排歇下的。可是第二日妾身酒醒得早,亲眼见了我家侯爷从莞夫人房中出来……妾身所言句句属实,请太后与大王明断!”
莞儿竟一时语塞。
不管白鸢是否亲眼看见了,那日曹植从她房里出来确实属实,可是谁又会相信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曹丕眼眸深深,只看着莞儿,却恰好与莞儿抬起的双眸相撞。
她的眼睛,清澈中染着愁绪,焦急,哀伤,还有些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与曹植之间是清白的,只是接触到她那样的神情,他便心软,难以掌控。
甄宓依旧以头抢地,莞儿却还欲些什么。只怕她再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一直沉默不发的曹丕便开了口:“甄宓,你虽叫朕失望至极,然而毕竟夫妻十数年,总有往日情分在。只是朕以后不愿再看见你,以免想起你曾做下的这些污事,这次迁都,你便留在邺城罢!”
“陛下?!”卞夫人闻言一愣,怎么与之前商议好的处决不一样了?
曹丕却抬手制止了她,深邃的眼神锁定了那个以头抢地的身影:“曹叡与曹翎,日后还是留在郭贵嫔与莞夫人身边教养罢,你也不必多操心了。”
甄宓沉默良久,才道:“是,多谢……陛下。”
除了莞儿,没有人看到她悄然留下的一滴泪。
郭女王却挑了眉,看着莞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