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朦胧的帐子,被一旁几上的灯光映得影影绰绰,勾勒出一人起伏的身姿轮廓。
曹植醉眼迷离,身后扶他进房的厮不知何时已经退下,这一片空间只剩了他自己。
这是将他扶进了崔莹睡的屋子不成?曹植扶额。
环视一番,他决定还是睡在对窗的塌上算了。除夕夜醉了酒却是这个待遇,曹植哭笑不得地叹口气,便踩着有些虚浮的步子往塌的方向走去。
“渴……”
突然,一声嘤咛从床上的帐内传来,带了迷蒙软糯的尾音,麦芽糖一般的粘丝,却令曹植猛地一滞,不可置信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这声音,怎么可能呢?!
酒意皆被抛却脑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边,伸出的手却心翼翼,撩起了一边的帐幔。
毫无知觉的女子,大约是因为被体内的酒精翻腾熏染,白皙的额头便沁了一层薄薄的汗。即便闭着眼睛,也可叫人察觉到她眼尾的一抹飞扬,薄红的唇微微张着,交领被不安分地岔开,露出胸口一片白皙肌肤,隐约可见的是颗殷红的朱砂痣。
竟然真的是莞儿。
可是,怎么会把他带到莞儿的房里来?
他想起今日席间提议一起对酒的甄宓,和众人皆醉她独醒的笃定,昏沉的脑袋突然渐渐明朗。
难道这竟然是甄宓一手设计的,要酒醉的他和莞儿……可是为什么?
这计划似乎毫无目的,且拙劣纰漏。
可是对他来,却仿佛是个极好的机会……到明日,他只需推脱酒醉,便不了了之了罢?
他可以得到莞儿的机会……
曹植低头看着莞儿,方才被抛却的酒意似乎又蒸腾上来,逐渐侵蚀着他灵台的清明。眼前逐渐迷蒙,唯有莞儿的面貌被照进帐子的烛火映得清晰。
曹植坐在床边,凤眸里满满当当都是她。
他的眼角泛起潮红,修长的手忍不住慢慢探向毫无感知的莞儿。
心在狂跳,紧张又期待。
过了子时,守岁的各人皆去睡了,邺城重新变得寂静一片,唯有各家各户的红灯笼还高高挂着,鞭炮剩下的碎皮布满了大街巷。
“夫人……霁月还是不明白,夫人为何要这样?”霁月见甄宓根本睡不着,便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甄宓一笑,眼神清明:“前些日子莞儿的作为让我觉得她有再不与子建牵扯的决绝之意,若不让他二人发生些羁绊,子建他怎么会乱心?他若不乱心……”
“可是若是三公子根本不碰莞夫人也就罢了,若是他二人……那莞夫人的声誉可也就毁尽了,只怕要浸猪笼啊……”霁月虽不喜欢莞儿,却也不愿意她被推出来承受这般无妄之灾,忍不住叹息道。
“不会的。”甄宓却笃定道,“这事我不会宣扬出去,只要叔和我晓得,我想要的目的便达到了。更何况……”
“何况?”霁月疑惑。
“依我对他的了解,他根本不会碰莞儿的。”
泛着暧昧光晕的帐子里,曹植的手慢慢探向莞儿,却最终只是为她好好拢起了领口,挡住乍泄的一抹风光。
他猛地站起身欲离开,身后却又传来莞儿一声模糊嘤咛:“水……好干……”
曹植握了握拳,还是叹口气,取了杯子倒水来,喂迷迷蒙蒙的莞儿喝了。
看莞儿舒服了些许,再次沉沉睡去,曹植便安静地坐在床边,目光炯炯,只盯着她。
她被今日的梨花白蒸腾得绯红的面颊,红润若缎的唇,尖削的下巴,雪白的衣领上绣着一簇暗纹的木兰花。
蓦地想起她很久之前为自个绣的帕子,好生生的花被绣得一塌糊涂,像一窝惟妙惟肖的鸽子蛋。
后来她费了大劲儿学女红,为他做的外袍,一针一线皆是密密匝匝亲手缝制。
是什么时候喜欢了她,再也不把她当做个甄姐姐的影像,满心满眼都是她了呢?
父亲南征刘表的时候召了她去,她在一众威严肃杀的将士中间,明明是紧张的,却依旧那么大胆,心底的话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丝毫不保留,害他为她很捏了一把汗。
跟着大军出征,她从来没有叫过苦喊过累,受了多少别人女儿家想都未想过的苦痛,却还反过来跟他,不要担心她。
如何能不担心,如何能不疼惜?
他忍不住为她抚平了蹙起的眉头,又轻轻握了她纤细的手掌。
这手腕曾经受过伤,她却不顾疼痛,还有暇心拔出匕首结果了那伤她的乱贼。
跟阔别已久的师父再次相见时,她的眼神里明明是渴望着和师父一起离开的。可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她,邺城有许多她难以舍弃的人和事,就这样一走了之,她只怕一生都不会安心的。
他听了便忍不住希冀,她所指的人里,一定包含了自己罢?
可惜她师父为自己写的纸签被无意间弄丢了,否则,他第一次在心中燃起了想要窥探一番未知的念想来。
以后他和莞儿,是否真的像莞儿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也没了交集?
他握着莞儿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面侧:不会的,他,放不下,始终放不下。
薄唇轻轻落在她的眉心,曹植就这样在床边枯坐了一整夜。直到油灯燃尽熄灭,窗外有晨曦的光线渐渐透进,细致地移动,照亮了屋里的陈设。
外面再次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曹植这才放开莞儿的手,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蹑手蹑脚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料到的是,门再次无声关上的一刹那,床上本该熟睡着的莞儿,轻轻睁开了眼睛。
有两滴酝酿一夜的泪滴,沿着面颊缓缓淌下,濡湿了枕席。
“是我做的。”甄宓放下手中杯盏,毫不否认。
“你……!”曹植虽然猜到,此时却还是心中惊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道。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甄宓道,“只是我素来便晓得你对莞儿的情意,而莞儿近日也总是郁郁,这才趁着这时候能做主,给你们多机会相处相处……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你可不要误会。”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被人发现,我是没什么,莞儿的清誉却彻底被毁了?”曹植愠怒地低吼。
“我既然敢这样计划,便是做了万全之策的,你不必再担忧了。”甄宓撇过脸去,眼底幽幽,“更何况,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何罪之有?”
曹植竟一下无力,再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
见他颓然,甄宓便道:“崔夫人与白夫人应当都起了,今日不必再在这里多留,便回去罢。”
曹植不语,转身便走。
甄宓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论什么从前以后,当下才是应当好好把握的罢。”
他脚步一顿,还是大步走出了房门。
琤玙真是有些心累。
他不过是好心想帮长安巷几个孩子放鞭炮,却被几个豆腐干大的娃娃嫌弃:“这不是那个算命的大骗子嘛,走走走,我们才不跟他玩。”
琤玙瞅瞅自己一身几十年不变的褴褛衣衫,摸摸一脸从未好好刮过的络腮胡子,深觉这一幅模样真是有些不讨人喜欢。
怪不得这些年阿九对他总是冷眼嘲讽,看来这丫头也是个看脸行事的,啧啧。
他深深地树立起了危机意识,决定下一世还是做个讨人喜欢的奶油生罢。
九姬一进后院,首先便见了一大片灼目的殷红。
这货……竟然把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都搬到了她的院子里!
一陪衬的绿叶都没有的殷红,血染一般,立在其间的琤玙背对着她,也是一身红衣,令人炫目。
他转过身来,潋滟如星的眸子灿烂可如画,衣袖带起细长卷曲的花瓣上下飞舞,美得恍若幻境。
“阿九。”琤玙声音低沉而魅惑,“送你的新春礼物,如何,你可还喜欢?”
九姬沉默着。
“听阎王老儿,曼珠沙华离了忘川河畔就不能成活,更不会开在白天。我却不信。有朝一日,我定然要将你这酒姬种满了最美的曼珠沙华,怎么样?”
九姬一抬头,琤玙立刻怀了满眼的希冀看向她。
她却挑眉一笑,一挥衣袖,噗的一声,蔓延了整个院落的曼珠沙华皆消失不见,琤玙傻呆呆地站在光秃秃的院子里,还是那副衣衫褴褛的老头子形象。
九姬轻嗤:“大白天的,搞什么幺蛾子。”当她看不出这是幻术吗?!
琤玙既然有了肉身,白日自然是不能现出原形的。曼珠沙华也从来就离不开忘川河。
她瞥了沮丧的琤玙一眼:“别想拿这些把戏来抵算你欠的酒钱。”
转过身,纤薄的红唇却抿起个愉悦的弧度:嗯,刚刚的景象,还真是难能一见的好看呢。
没想到曼珠沙华离了黑夜的衬托,便少了那一层血色的羁绊,象征了死亡与忧离的花儿,居然能变得明媚又灿烂。
看在琤玙这么卖力的份上,她可以考虑考虑,将那坛储藏了不知多少轮回的陈酿拿出来给他尝上一杯了。
琤玙却是不晓得她心中所想的,只觉得自己再次被深深打击,忍不住想蹲在树根处画圈圈。
新年第一天就被打击,他很怀疑自己这一年会不会都带着霉运了。
莞儿却迈着踟蹰的步子,进了甄宓的屋子。
甄宓笑着来拉她:“你来了,昨夜睡得可好?”
听闻她这一句,莞儿的心口一缩,下意识地躲开她的手。
甄宓的笑迟滞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