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春日总是多雨的。
琤玙近日终于有所觉悟,觉得再呆在酒姬混吃混喝实在有失男人体面。于是打算重新扛起第一神算的招牌,自食其力,美其名曰为广大百姓服务。
九姬不理他,只管检查着经过昨夜那场淅沥雨后,储藏室里的药草有没有受潮,任他扛了油渍麻花的破布招牌出了门。
果然不出半炷香的时刻,老头子便灰溜溜地归来,抖抖身上毛茸茸的雨珠,自觉地取了杯盏来倒酒喝。
“你怎的又回来了?”九姬挑了眉问他。
老头子将一直温在火炉上的黄酒一饮而尽,咂咂嘴巴,深情地对她道:“阿九,我出门不过三五步,便发觉自己一直在想你。”
“……”九姬青绫下的眼眸斜睨着他。
“我只怕自个这么甩着衣袖一走,长夜漫漫,你自己太过无聊,连个陪你话的人也没有,”他继续深情,“还是你我相依为命,共看细水长流更好些。”
“……实话。”
“我忘带伞了。”
九姬难得地抿唇一笑:“走什么走,老实呆在这里就是了。”
她虽眼睛上覆着青绫,行动却丝毫不受影响,径直从屋子角落里拿出一把粉色面绘白梅的油纸伞:“喏,这个给你,与你的气质是不是很相配?”
“这……”琤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哭笑不得。
九姬将伞塞给他,便冒着蒙蒙细雨往院子里去了:“快来帮我翻翻园子,今春我要种几株茉莉。”
琤玙望着她的背影,却慢慢敛了笑。
阿九,为何这么多年,我的真心你皆作戏言,戏言却都当真呢?
曹植冒雨进了留莞阁时,莞儿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这是做什么?”曹植皱了乌黑的眉,问道。
“甄夫人,想让我去陪陪她。”莞儿低了头不看他,“我思虑着,甄夫人既然开口了,便也不好拒绝了罢。”
曹植却想起那日甄宓与自己的话,心中对曹丕的怀疑更甚几分,不由得黑了脸色:“别人请你去你就去了?你这样去便相当于羊入虎口你知不知晓?”
“哥哥就不必再操心我的事了,”莞儿听他这般指责,亦忍不住回道,“倒是哥哥,不是即将要娶亲了么,怎的还有闲心来我这儿?”
曹植最恨她这般不冷不热地话,伸手便握了她双肩,直视她的眼眸:“莞儿,我再问你一次,你心里,是不是一直有我?”
少年炽热,黑白分明的凤眸,藏着热切。
莞儿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灼伤了。
她咬着唇,想要躲开曹植的目光禁锢,却被扑面而来的他的气息覆盖。
曹植欺身而近,轻轻吻了她躲闪的眼睑,复又落在她颊边,他低喃:“告诉我……莞儿……”
声音有淡淡绝望与无助。
这样的曹植,她没办法推开。她如何推开?
莞儿将下唇都咬出了血来,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曹植感受到近在咫尺的血腥气息,这才发觉她竟咬破了唇,忙为她揩去那抹血迹。莞儿一双眼睛扑朔,就是不肯好好看向他。柔软宛如花瓣的面颊上,满是犹疑不决。
犹豫沉默间,莞儿迟疑道:“可是,无论我怎样回答,都没办法改变现实……”
见她这般,曹植便伸手为她捋开耳边的几缕碎发,坚定道:“莞儿,我们一起走罢。”
莞儿瞪大眼睛看着他:“走?”
雨越下越大了。
隔了窗子看,院子里被雨幕遮得雾蒙蒙的。滴水檐宛如挂了幅珠帘,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便有了珠玉晃动的清脆,一声一声,恍若大珠珠落玉盘。
崔氏靠在窗边,眼神有些迷蒙。
方才父亲来与她道,她与三公子的婚期定在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大吉日子,聘礼已经下了,嫁妆也已备齐,她只管安心出阁便是。
她听了,却没了甫一知晓自己将与三公子成亲时的满心欢喜。
“父亲,”犹豫再三,崔氏还是问出了口,“若是……若是女儿不能讨得三公子喜欢,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会呢,”崔父慈爱地笑,“莹儿可是为父手心至宝,我们崔家最出色的女儿,三公子怎么会不喜欢你?”
崔氏苦笑:“可是,到现在三公子连我的闺名都没有问起……”
是了,她闺名一个莹字。
那日入府前,她甚至还想好了,若是到时曹植问起,她就告诉他,她名莹,晶莹的莹,寓意她如珠玉光莹,是家父家母疼她惜她,以她为掌上明珠之意。
若是只她二人,她甚至还想大着胆子问问他,若是以后成了亲,公子是否也会如掌上明珠一般待她?
而曹植唇边讥讽的笑还历历在目,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冷冷,宛若寒冰。可他看着那个莞儿时,却是满满的疼惜与愧疚。
看出女儿眸中的寒心,崔父亦皱了眉问:“可是那日去曹府,三公子给了你委屈受?”
崔莹想了想,摇摇头:“也不是……只是感觉,三公子似乎更属意他身边那个义妹曹莞……”
崔父闻言却放松下来,安慰她道:“若是曹莞的缘故,这莹儿却不必担忧了。那曹莞即便聪颖绝,丞相与夫人也不会以她为三公子正妻的。”
“为何?”崔莹疑惑问道。
“自古娶妻娶德,我的莹儿不仅出身名门,且知书达理,性情恭顺,堪为主母。而那曹莞,丞相虽赏识她,可她长于市井,自又无人教导,怎能与你相较?即便三公子喜欢她,多收了她做妾,却是不能动摇你日后的地位的,莹儿不必担心。”
崔莹却想起曹莞娇柔的面庞,和她冲口而出的那句,你不要嫁给三公子。
她当时虽觉羞愤,归来后一细思,却无端感觉,曹莞并非因了妒忌才会如是。也许,她是有隐情的罢。
若是那时答应与她借一步话就好了。
崔父却不给她再深思的时间:“莹儿,你要记住,一入丞相府大门,你身上也就与如你叔父一般,担着崔氏一族的荣辱了。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可一定要牢牢记好。”
崔莹看着父亲凝重的表情与额上刀刻般的痕迹,良久,轻轻头。
可这雨下得却越发叫人心中烦乱了。
“哥哥,不要胡话了。”莞儿撇开脸,眼神里宛如映了雨幕般迷蒙。
“我不是在胡话,”曹植认真地道,“我只是想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
“那你可有问过我想要的生活?”莞儿突然觉得心中有埋藏已久的尘怨爆发,她一声声地反问,“我是否愿意被随意摆布?我是否愿意被三道四?我是否愿意……做你心中那个女子的影子?”
曹植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一直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从不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有多少波澜起伏的残酷现实?莞儿此刻真是伤心了。
她的声音宛若箜篌,和着清脆的落雨,敲击在曹植心口。
“莞儿……”曹植被她惊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莞儿终于挣开他的桎梏。
那些一直埋在心底的黑暗,冲破了自欺欺人,冲破了脆薄的欢乐时光,展现出的都是她的忐忑不安,她的卑微如尘,她的爱而不得,她的心翼翼……
“不要再管我了。”莞儿觉得自己鼻头酸涩,忙看向别处,“我心里的人,总有一天会不再是你。而陪你一生的,也永不可能是莞儿。”
我可能,没办法再做你的未知了。
曹植双手紧握成拳,颤声问她:“你,此话当真?”
莞儿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晶莹,逼迫自己转过头来直视他的凤眸:“当真。”
曹植犹追问:“你……你喜欢了二哥?”
见莞儿不回答,他又道:“我并未将你当作甄……嫂嫂的替身。一开始的时候的确……但后来我……”
“不要了。”莞儿打断他的话,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淌成行,“我不想听了。哥哥,你以后不要管我,我怎样都与你无关,好不好?”
她的话语明明是乞求,听在曹植耳中,却是刀割一般的决裂。
傍晚时分,淅沥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只天际几卷阴云还未曾散去,青白驳杂。
曹丕终于得了闲,偷空来瞧瞧莞儿。
前日甄宓已与他了,莞儿同意来伴着她。也就是,她是真的对曹植失望伤心了罢。
没关系,她伤的心,都由他来抚慰便好。
想到这儿,曹丕只觉得连脚下的泥泞都松快起来。
留莞阁里静悄悄的,本来便没几个丫鬟伺候,这会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曹丕疑惑着,绕过回廊,却见莞儿的房门竟是打开着的。
廊下的灯笼没,屋里有些微的潮湿气息和昏暗。曹丕便蹙了眉。
“莞儿?”他试探着唤她。
床上有些微的窸窣声响,曹丕循声望过去,果然莞儿蜷缩在床角,拥着厚被,像是在发呆。
她好像总喜欢躲到被子里。
是以为躲起来别人就找不到她么,这傻丫头。
曹丕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莞儿没看他,只捏着被角的手紧了紧。
“躲在这里做什么?是怕冷?”他挑了眉,手却心握了她的手,果然冰冷的。
莞儿想抽出手,却再一次被他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