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显哪里会不明白她的心事,却也不说破,又自行拾捡起榻上书简垂头看去,只道是,“不许就是不许,没有为什么。”
“敬轩……”黄妍摇着敖显的手臂就开始撒娇了,“你让我去嘛,你就让我去一下好不好嘛。”
捧住敖显的脸扳了正来,让他把注意力转到她的身上,继续道,“我就去看看宁萱就回来,好不好?”
那样近的距离,便连说话时候的吐息都能感受得到。
敖显看着眼前娇美的容颜,正要说话,黄妍探头在他唇角吻了一记,“你就让我去好不好?”
敖显搁下手中的书简,揽住黄妍的身子,道是,“说过不行就不行,美人计也不顶用。”
说完就吻上了黄妍的小嘴。手臂一带就将她揽倒在软榻上了……
清秋飒爽,有和风微暖。
黄妍一觉醒来,睡眼惺忪地往边上摸去,想往那个熟悉的怀抱里钻,可手落枕空。是从未有过的失意。
黄妍一下就彻底清醒了过来,拥着被子坐起身,四处瞧了瞧,不见敖显人影。
披衣起身,匆忙梳洗了一番,走出门来,却见云仲和朱雀一边一个地将房门给牢牢看了住。
“夫人……”
顾不上朱雀相唤,黄妍拉着朱雀先问,“你们主公呢?”
“主公他……”朱雀犹疑了片刻,把眼看向了另一边的云仲。
云仲蹙着眉心,决然地对她摇头。
黄妍回转过头来,便堪堪见了云仲与朱雀摇头的动作。
黄妍隐隐察觉云仲有事瞒着她,可再三问了云仲与朱雀,二人这会儿却似说好了一般,口气果决地说道,敖显只是去找白青云了,日暮时候便会回来的,交代下来说让夫人莫要担心。
黄妍其实不知,自敖显离开,她已然就睡了两天了。听云仲说敖显日暮便会回来,抬眼望望天际,暮霞影动,晚风轻送,俨然就快到了时辰了。
黄妍便道要去青云处寻敖显,云仲却是拦住不肯。黄妍让云仲随行,云仲也是不答应。黄妍最后妥协了,只道去门口等着敖显回来,云仲却执意让她回房去等。
黄妍不愿意了,再不管云仲和朱雀说什么,提着长裙就要往外头走。
朱雀伸手相拦,黄妍直接推开她去,朱雀怕伤着黄妍,不敢对她强行相阻。
云仲更是多有不便,眼看着朱雀拦不住黄妍了,一个情急便冲到黄妍跟前,张开双臂将她的去路挡了,可相劝的话一个字来不及说出口,黄妍忽然身子一瘫就往前软前了云仲怀里。
弄得云仲连声喊着夫人,赶紧手忙脚乱的将黄妍给扶了住。
抬眸处,修罗眉目冰冷,堪堪将手收了回去,唇还未动,先问云仲,“为什么却一直无人知会我?”
尚不逮云仲答话,先自喃喃道,“把我留下,却是为了她么?”
云仲顺着修罗的目光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黄妍,道是,“只要有穆姐姐在,主公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修罗静伫了许久,默然无话。
云仲抬手抱起黄妍,由朱雀引着将她送回了房里。
夜半孤灯,滴漏声声。
红烛下,黄妍安睡在枕,不曾醒来过。
朱雀撑着腮陪在床边,侧着头对着床上的黄妍细细打量着。云楚的第一美人啊,便连睡觉的模样也是出奇的好看,朱雀看得赏心悦目,看着看着,一阵困意袭来,趴在桌上就睡了过去。
荧荧烛火,红蜡凝眸。恍惚现出了坐在桌前静静出神的修罗。
又两日过去了,竟还是一点消息也无么?
一颗心慢慢冰冷沉重,看了床上的黄妍一眼,指尖一弹,两边的床帐便齐齐垂落了下来。
轻微的闷响将桌上尚未深睡的朱雀给惊了醒,朱雀揉了揉惺忪睡眼,赶忙起身去到床前看视黄妍,未觉得有何不妥,恍恍惚惚地回转身来时,却见了修罗一身黑袍银甲的装束,一个眨眼间便就融进了深沉夜幕里。
待得黄妍第二日午时醒转来时,还不见敖显的人影,云仲与朱雀也仍旧是闭口不提的态度。黄妍气苦,便将自己关进房里,只以为可以拿绝食来逼云仲说出敖显的下落的,可还没开始绝食,就自己胡思乱想地想起了敖显当初问她的话,他说:“若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会害怕么?”
当时黄妍便想问他,为什么他会不在她身边呢。当初不曾问得明白,今日却先就发生了。
恍觉,原来他什么都已经预见到了,所有担心的话都不是随口一说的。
黄妍越想越害怕,眸光触及一柄长剪,当即将之捏在手心里,拉开门便对着云仲以死相逼。
最后是黄妍自己把自己的颈子刺了道血痕来,才当真就把云仲给吓着了。当即点头答应要带黄妍去找敖显。
果不出黄妍所料,敖显确然是瞒着她去到了一个险隘之地,高林密布,猛兽如云,山崖底下深水环绕。
当黄妍由云仲半搀半抱地带着攀上一面高峭崖壁时,当先见了修罗面无表情地高高立在崖边。
极目寻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跪在另一面的陡峭崖边,侧身朝着崖底探望着什么。
黄妍觉着眼熟,却不敢相认,但见得那人垂眸看向他怀里躺卧着的另一个熟悉的身影,滴下泪来。
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跪在崖边的人的容貌,看那一头黑发无冠无簪,狼狈地披散了一肩,身上的穿的还是几日前的衣裳。他那样干净体面的人啊,怎的就弄成了这副模样了?
黄妍顿时大感心痛,却连喊都喊不出声来了。
“主公……”陡听身边的云仲一声痛呼,“大哥?大哥,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黄妍自朦胧的泪眼间看得枕在敖显怀里的童伯转眼去看云仲,分明疼得上下牙齿打颤,却努力地笑出来,“一只手臂而已,不碍事。”
“大哥……”
“主公,药匣子追回来了,顺流而下打捞回来的。”飞天虎浑身湿漉漉地拎着个小包裹急急奔了过来,那脸上还挂着彩。
钻地龙与黄季随在后头道是,“主公,穆勒和剑邪他们在山崖的另一边寻见了个山洞,我们先把大经略送进山洞去好好疗伤吧。”
几人说完便开始行动,小心翼翼地将童伯抬了下去。
而敖显早在云仲忽然出现的时候就发现黄妍了。
他立起身,向着黄妍慢慢走了过去。
黄妍这才看清了他紫袍上沾满的血迹,看他走路那样艰难的模样,却不知他是伤在了哪里,伤得重不重,未知的担心才刚刚落下,这未知的恐惧却又再度陡然升起,
黄妍握紧手心,泪眼凝眸地看着敖显。
待得敖显再走进了两步,她提步就飞奔着扑进他怀里去了。
敖显抱住她的那一刻,悬着的心骤然放下,揽住黄妍的手臂,一遍遍地收了紧。
一方石台,半张兽皮。
一簇篝火前,黄妍坐在兽皮上,伸手往敖显衣襟里一通乱摸,执意要查看一番他有否受伤。
敖显捉住她作怪的双手,笑着再三道是自己无事,托起黄妍的下颏,瞧见她颈上一道浅痕,询她却是怎么一回事。黄妍埋进他怀里便道是云仲不肯带她来见他,所以她便自己刺伤了自己。
敖显立时默然,只用力搂住黄妍,在她额上亲了亲。
夜风吹来,一洞肉香。是飞天虎等人打猎回来,将猎来的猎物收拾干净了架着火正烤着呢。
一绺黑发拂过黄妍面颊,带起一阵痒痒。
黄妍自敖显怀里抬起头来,小手搁在他胸口摸了摸,“那把梳子你还带着么?”
黄妍说的,是敖显曾往天香阁中寻了黄妍未见,便将她梳发的一把梳子给带了出来,也便时时都收在怀里的。
听黄妍发问,敖显笑着点了点头。
黄妍坐直身子道是。“那让我为夫君绾发吧。”
篝火照壁,光霞明丽里,映出两个相依的身影来。
修罗淡淡往这边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眸光。
“阿姐,饿了吧,给。”穆勒递来一只鸡腿,修罗却全无兴味,冷冷转身,独自走出洞去。
黄季支起身,望了望修罗的背影,却问穆勒,“你姐姐怎么了?”
穆勒但往敖显那处看了一眼,未有答话。
黄妍为敖显将一头青丝重新绾上后,低头在他发上亲了亲,忽而哽咽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日后夫君若是还要远行,请无论如何都把我带上吧。”
“……好。”
一声“好”便是与黄妍承了个诺言。
从这以后,敖显确然是将黄妍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的。
唯一有一次失信于黄妍,却是因为黄妍有身孕了。
那是一年后中途回了一次洛邑,敖显自马上下来,转头去到马车前等着黄妍。
褰起帘子,先见了宁萱抱着年近一岁大的儿子白天宇自马车上下了来,青云自一老仆手中接过女儿白水心,正打算要进府门去的。
那后脚下来的黄妍,一阵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走下马车就先晕倒了去。便把敖显给骇得不轻,匆忙抱进府中让慧娘瞧了瞧,却道是妍儿有身矣。
敖显大喜,回头想想还觉得后怕,要是当时一不留神叫黄妍摔了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自那以后,敖显将黄妍看得更紧了,稍有高低不平的路面都是不肯她自己走的。也便时时抛了事务,全心全意地陪着黄妍。
而南行堪堪策定,关键时候,很多事情都在等着敖显去做,这个时候他自然是不能全心全意在家陪黄妍的,可黄妍有孕在身,他要丢下她一人,委实很担心。
这一日拖着一日,直到黄妍都快临盆了。
一日暮间,敖显正扶着黄妍散步。
前不多时才将黄妍自床上托起来,说是姑姑要她多走动走动,生孩子可是费力气的活儿。黄妍便听了话,靠着敖显的肩任他揽着,在东园里走了走。
这难得走了走,却也是不得安宁的,远远见了几步开外有人逡巡不前,显然是有什么急事在等着敖显去处理的。
黄妍便道是走累了想回去了,只让敖显自行去忙。弄得敖显一阵愧疚,左右为难时候,想了想,抱起黄妍坚持要先送她回房歇息。
夜里,敖显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心事重重地与黄妍道,他要离家几日,不能陪她了。
黄妍听了,偎进他怀里便哭着要他带她一起去。
敖显将她抱起,放在膝上,道是妍儿身子重了,不方便与他随行。要她好好在家安心养胎,他一定赶在孩子出生之前回来。
黄妍纵然不舍,纵然不愿,却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放敖显走了后,便日日倚门,翘首盼他归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肚子里的孩子再等不及要出来见自己的爹娘了,选了个月色朦胧的夜,便着急着要出世了。
这一夜,敖家举家忙碌,灯火通明。黄妍虚软地躺在床上,为那莫名的阵阵腹痛而汗湿了鬓发,看着床前来来往往,手忙脚乱的女婢,美眸中满满的都是惊悸。
慧娘摸着她的肚子,失声道句,“头朝上,是难产……”
黄妍顿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一般,心中的恐惧更是厉害。无力地抓紧床褥,声声低唤着敖显的名,“敬轩,你在哪里。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黄妍泪水磅礴,死亡的惊惧令她瞬间忘了疼痛。可也只是一时的麻木,当一阵剧痛再度袭来时,黄妍痛得喊出了声来。慧娘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妍儿别怕,姑姑在这里,姑姑不会让你有事的……”
慧娘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的话,口气那般笃定,俨然做好了要同死神相争的准备。
“妍儿,你放松点,用力,你用点力……”慧娘的声音灌满了整个屋子。黄妍心中的害怕慢慢消弭,却是几度痛晕过去,又再被慧娘给唤醒了过来。
房中一宿折腾,整夜未眠。敖显堪堪披星戴月的赶回来时,与黄妍便连一面都没见上就那样被一扇木门给挡在了门外。
听侍婢说夫人难产,怕是命悬一线……敖显当即扑至门上,用力砸门,“姑姑,你开门呐,你开门呐姑姑……”喊到后来,竟忍不住抽泣起来。
游信在边上安抚,道是血房不祥之类云云。
可敖显只要一想起鹤翎的死,就无法平静得下来,仍旧捶打着门,哭着求慧娘放他进去。
慧娘在里头已是累得筋疲力竭了,实在听不下敖显在外头闹腾的,当即与身边侍婢道,“放他进来。”
房门堪堪拉开一个角度,敖显就冲了进去,跪在黄妍床前,看着她那痛苦的模样,登时泪如雨下。
黄妍不甚清醒的意识里,知是敖显赶了回来,心里分明有千言万语,却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唇比出一个唇形来,依稀可辨的那是敖显的名……
黄妍险险逃过一劫,未曾在这一次的难产里香消玉殒,却也因这一次的难产,大伤了元气。一连好些年都未调养好。非但如此,后来的身子不知为何,忽然每况愈下,这让黄妍留了个大大的遗憾,那便是至死都没能为敖显生一个儿子。
黄妍死的那年,敖显精神萎靡,一度一蹶不振。傲雪永远不会忘记,那日黄妍下葬的时候,敖显说的那句:“你们把我一起埋了吧。”
黄妍一走,敖显便当真痛不欲生了。慧娘把女儿傲雪牵到敖显面前,敖显看着自己同黄妍的女儿才慢慢从悲恸中走出些许来,便将对黄妍的所有爱转移到了女儿傲雪身上,一心一意地栽培傲雪。却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被子思念亡妻。
敖显郁郁寡欢,时日长了,身体便慢慢有些不济了,便连慧娘也叹,“这样拼命折腾自己,只怕那身体是再也健旺不起来了。”
当时,傲雪还小,尚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
一日黄昏散步,迎着漫天的霞光,小手牵着敖显的大手,问他道,“爹,娘去哪里了?”
敖显垂眸,默了许久。
就在傲雪以为他不想回答的时候,轻轻说了声,“娘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哦,那娘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呢?”
“傻孩子,娘不是一直陪在我们的身边么?娘她就在爹的心里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