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阳光从窗缝打下来。
女子穿一袭白色连衣裙,面带柔和的微笑,踮起脚尖舒展双臂不停地旋转,陈世昌看得痴了,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谁知转瞬间,那女子面目扭曲起来,拧在一起的眉目间似含着无数的怒与怨:放我走!陈世昌被吓地立刻转身,不想身后是万丈深渊,失足坠下。
陈世昌走了。
回门后,陈莲就回学校上班了,第二天,接到了医院的通知。
虽早有心理准备,陈莲还是不可遏制地靠着墙在没人的角落大哭起来,她不记得自己阿妈的模样了,她阿妈在她三岁的时候病逝的,是阿爸既当爹又当妈拉扯她长大,教她识字读书,看着她出嫁。
这世上仅剩的最疼她的阿爸,没了。
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只剩归途。
陈世昌是孤儿,灵棚内来吊唁的除了学校的同事领导,就只有李平这边的近亲。
从阿爸去世、火化,到操持丧事都是李平和李全友帮忙的。
此时,李平陪着陈莲身穿孝衣头戴孝帽跪坐在棺材前,这几日陈莲食不下咽,人已消瘦了一大圈,有些虚弱,李平看她可怜,由着她半靠在自己身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垫着的麦秆。
“多谢。”
“应该的。”
多余的话再也没有半句。
头七一过,离世的人留在这世间的痕迹几乎全被抹去,只有那至亲的人心里放不下,陈莲靠着窗,看着院子里的水滴击打着青砖,发着呆。
整日整夜的睡不安稳,父亲的离去似在心里留下一个大空洞,身边的他看着离自己很近,那心却不在自己这儿,没得厚重的情感把它填满,陈莲有些喘不过气。
别提那夜深人静之时,一声声“凤儿,凤儿……”,几乎让陈莲气血逆流。
陈父去世这一段时日,陈莲休假在家,李平不愿日日和她相对,整日在村里晃悠。
拐弯处的青石板路上,油纸伞扔在一旁,凤珍弯着腰,抚着胸口,似要把那心肝脾肺肾都呕出来,已经三个多月了,这孕期反应还没消失,郭霞安慰她这头胎怕是个男小子,精力旺盛可着劲儿折腾娘亲咧。
呕了几下,止了反应,凤珍直起腰来,油纸伞不知何时被那人捡了,撑在她头上。
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秋凉顺着裤管直往里钻,连着那深情的话儿都变地没了温度。
“就甘愿为他忍受这些?”清朗的身躯站在凤珍面前,挡住风口。
凤珍有些窘迫,“也是我身上的肉,心里也会疼。”
看着微红的脸庞,又圆润了不少,却也不显胖,李平叹了口气。
“估摸着还有小一个月,我就要进城了。”
“哦。”
“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珍重!”
“就这?”李平伸出手去牵凤珍的手,被凤珍躲过。
呵,翻脸无情是么。
却又跟上她的身影,怕雨水打湿了她,“我有话对你说,不管你生几个娃,跟他多久,等我有能力回来的那一天,你答应我,跟我走,可好?”
凤珍知他的性子,若是不答应,少不得要在这青天白日的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举动,只能模糊道:“你且好好把握,到城里别顾着忙忽略了自己的身子,我就在这儿,跑不了。”
“好。爷再和你说,那女人不过是摆设,你别心里揪着想。”
“我明白。”说着凤珍接过李平手里的伞,三步并两步快步走开。
望着她窈窕的身影拐过屋角,李平嘴角含笑。
这一日,凤珍眼皮直跳,墙头却有喜鹊叫。
王学和阿爸阿妈下地砍玉米杆去了,剩下凤珍一个人在家,眼看日头要居中了,凤珍准备带些绿豆汤和饼子下地送饭。
这时,大门外却有人喊:“有人在家吗?”
凤珍奇怪,听着声音也不熟,这时日,大家伙都忙着下地干农活咧,会是谁呢。
“谁啊?”
没人搭理。
凤珍拎着罐子和布兜子往院门走,拉开大门,有些惊讶。
是陈莲,李平的新娘子。
陈莲在凤珍开门的瞬间,有些后悔,转身想走。
“你,有事吗?”
“我没啥事,就是过来串串门子。”
“哦,那进来吧。”
陈莲跟着凤珍进得院子,四处打量了一下,“你这院子可真清净。”
“咯噔”一下,凤珍有些心慌,无意间的话语却让凤珍心虚,前些日子,那冤家就是趁着夜静无人的时候来的呢。
“你喝水。”凤珍局促地递上一个茶缸。
陈莲接过,瞧着那卷翘的睫毛,光洁的皮肤,不知怎的,语气就变了。
“听说你和我家李平打小一起长大咧。”
“都是同村的,年龄相仿而已,一起长大的有好些个呢。”
“总是不同的吧,他夜里喊你的名儿咧。”语带嘲笑。
凤珍的脸立刻变得滚烫,“莫要胡说,怕是听错了。”
陈莲站起来,重重地将茶缸往桌上一放,“休要瞒我,怕不是你跟他早就不干净了!”
泪水涌上眼眶,凤珍羞愤难当,一时噎住。
陈莲见不得那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模样,言语愈发不堪:“甭给我摆出这勾惑人的贱样,不管你和李平从前是什么关系,打从我进他的门,你就休想再近他的身。”
上门示威么。
她又比谁好过呢。
凤珍犟脾气上来,再也不退缩:“你有本事就管住你自己的男人,跑我这来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陈莲不想凤珍敢反抗,气急:“好你个狐媚子,欺负我孤身一人是吗?”
凤珍哭笑不得,本也怜她孤苦无依,没想到却是个撒泼耍赖的。
“你走吧,我要出门了。”
陈莲一腔怒火没处发泄,一冲动,伸手拉住凤珍,想和她理论清楚,却被凤珍反手一档,一个不稳,摔倒在地,正好王学中途回来,撞个正着。
“怎么回事,没事吧。”王学眼睛根本没看地上的陈莲,直奔凤珍关切地问道。
凤珍失神,连说“没事,没事。”抬腿要过去扶起陈莲。
陈莲本要借机放声大哭,闹它一闹,谁知眼睁睁看着那男人眼里只有凤珍,自己的存在似乎是空气中一粒肉眼不可见的灰尘,可有可无。
一时卑微感袭来,竟忘了闹腾,怔怔地呆坐在原地。
最后还是凤珍扶起失魂落魄的陈莲,送回了家。
李平看着凤珍扶着陈莲进来,惊愕不已。
“好好照顾她。”
李平看向凤珍,凤珍只摇头暗示他不要问,李平忍着疑惑接过陈莲,知道这种情况下,也留不得凤珍,只能看着她脸色晦暗地离开。
东厢房里。
陈莲喝下一杯热水,将将缓过神来。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是不是你去找她麻烦了?你到底把她怎么了?”李平一连串的发问,狠狠地抓着陈莲的肩膀摇晃着,带着怒气。
陈莲不堪李平的摇晃,挣开他的桎梏,站在角落里,看着李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那人就那么好?要说年轻,我比她还年轻,要说漂亮,我不比她差,要说文化,我比她有文化,为什么要日日记着那女人?她有她男人百般呵护还不够,不少你一个上赶着去!”陈莲戳着自己的心口,“这里,我这里,也需要有个人来住,你,不能给我吗?我有什么不好,你说,你说了我就改,行不行!”
陈莲从没有这么歇斯底里过,几乎红了眼睛。
“你都好,但你不是她,你不叫凤珍,够了吗?”
呵,好一句“你不是凤珍。”
叫她如何去争,又如何争得过,她生来就不是啊,她叫陈莲,她不是凤珍。
进入十月底的苏北平原,玉米已经收获完成,下一季的小麦也都播种好,还有少量的农户种的是棉花,正是采棉的季节。一朵朵洁白的棉花朵饱满又柔软。
李全友家今年没有种棉花,早麦也已经种下地,进入农闲。
堂屋。
“我给你伯伯打电话咧,这几日就可以去了。”李全友不停地吧嗒着烟袋杆子,似要把这一阵的霉运唆进肚子里,想着和校长攀亲家咧,没想到人早早地去了,留下女娃,本以为是知书达理,安静不闹的,谁知也是个拈酸吃醋的,李平和凤珍那点事在村里早就不是秘密,不知哪个多舌的告诉了她,这几日没少闹腾,他也是知道的,心烦着咧。
李平看着李全友花白的两鬓,有些心疼:“行咧,阿爸,我这就收拾收拾过去。”
“把那妮子忘了吧,我老了,经不起闹腾了,还想过两天安生日子咧。”
李平脚下一滞:“阿爸,当初为什么不让我娶凤珍?”
李全友望着儿子执着的面孔,艰难地开口道:“都是为了你好。”只这一句,李全友不再多说。
李全友不是不想说,只是他很清楚即使他说了,儿子也不理解。
李平年少义气,为了心爱的女人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想必都会心甘情愿,可李全友是父亲,是一个含辛茹苦养大三个儿子的父亲,他不能让凤珍那个贫困人口多的大家庭拖累到李平,背上那个包袱,李平走不远,为人父,不忍看到儿子,尤其是这个最疼爱的小儿子受丁点儿苦和累,而这些,李平现在是不会明白的。
李平眼看着从父亲那里问不出什么,有些忿忿地转身,撂下话:“由不得我忘,她已经长进我的骨血,如影随形,除非我死了!”
造孽啊,这话不是刮他的骨么,李全友全身无力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李平离开的那天早上,没有惊动陈莲,灰蒙蒙的凌晨,走到父亲房间窗下,一声“保重”就起了身。
凤珍家门外,李平猫在西边的树林里,一直等到天发白,凤珍打开门倒尿盆,身上还披着一件男人的外套。
李平眼神晦暗不明,冲着凤珍的方向,伸出五指,似隔空抚上她的脸庞,恋恋不舍,最终,转身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