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心渠坐起来,用衣袖擦掉眼泪,低着头说:“我做了个打架的梦。”
只听唐骡子说道:“小老九,我刚才听见你叫仇大哥,是不是打架叫他帮你拍板儿砖呀?”
郑心渠转头问马秀才:“板儿砖拍后脑勺儿会拍死吗?”
“当然会,”马秀才说,“我亲眼见过。人其实也挺不经打的。”
郑心渠的心突突跳起来,颤声问道:“那用木棒呢?”
“也一样啊,”马秀才说,“要看打击的部位和力度。”
又听大驴说道:“上次在井冈山,阶级仇一砖把那小子拍得满脑袋是血,他们一群红卫兵都不敢动了,结果那小子的头也没什么事儿……”
“那是会拍!”那边的四和尚也坐起来,“拍板儿砖不光是胆子,更是技术活儿。从小到大,光我在场的,仇大哥就拍过不下二十人,每次啪的一下,砖都碎了,但也就给人家开个瓢儿,流点儿血,最多再缝几针。可是不会拍的,一下手就出人命。也不是真有血海深仇,没必要给人拍残、拍死,那样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郑心渠听了更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安静片刻,传来陈过早儿的声音:“最重要的还是思想,动手之前就要想好要达到什么效果,拍伤还是拍死。拍死了他,他儿子会不会找你报仇。”
“你丫真不愧是大过早儿,”四和尚说,“媳妇儿还没有,就老是儿子儿子的。还没动手,就怕人家后代来报仇。”
唐骡子喊道:“对和尚不用害怕,和尚不会有后代的。”
“你他妈骡子就会有后代呀?!”四和尚叫道。
众人哈哈笑了。参谋长说:“大家快起床,我们上街找吃的去,我也不想吃这食堂的饭了。”
“去找黄粑、羊肉汤面!”一直没吱声的小地主第一个跳起来。
“就是,没油水哪来的劲儿斗地主呀?”唐骡子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食堂张阿姨的喊声:“北京的红卫兵,你们的早饭准备好喽!”
众人面面相觑,挤眼睛、吐舌头。参谋长站起来去开门,唐骡子叫道:“参谋长等等。”然后跨过来,拍掉参谋长肩背上的零星稻草,又转向大伙道,“都把身上的乱草掸掉,让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刚睡过驴棚呢。”
“你以为你睡的是什么呀?”马秀才笑着说。
“卧铺——!”刚站起来的郑心渠响亮地回答,白中透红的小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
参谋长打开驴棚的双扇木门,见张阿姨的背影已向食堂走去了。靠墙根有两个暖水瓶,他走过去拔开木塞一看,是满满的烫开水。他提到门口,招呼大家快来洗脸漱口。
这个公社食堂一般只是中午营业,昨天的晚饭和今天的早饭都是特意为他们做的。参谋长说,既然已经做了,我们只能去吃,同时告诉食堂的张阿姨以后不要再专门给我们做了。
饭后,八一勇士去公社大院对面、位于坡下的小学校帮助布置会场。王书记一清早就派人四处去通知,把原来指派各单位和生产队参加大会的名额增加了一倍,挨斗的人也增多了,而且还报告了肥土县县政府,请县里派代表来参加这么个难得的联合批斗大会。
……
傅柳生本来就体弱多病,坐了四天晃晃悠悠的火车和长途汽车后,更是头晕、恶心、浑身无力。好在天黑前到了肥土县县城,还算顺利地住进县招待所。位于半地下室的四张单人床的房间虽然阴冷,但很安静。尽管仍然感到头昏脑胀,傅柳生在黎明前醒来后就再睡不着了,而妻子、儿子、女儿都还在呼呼大睡。
回到祖国的这几个月里,表面上他总在说轻松、乐观的话,其他三人则总在抱怨和发泄不满,但内心里,显然是他最郁闷、失望,甚至可说痛苦万分。太阳光从扁扁的小窗户透进,说明天已大亮。他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决定自己去把早饭买回房间里吃,省得一家人出去又碰到麻烦。
清晨的小县城,在黄绿混杂的山峦怀抱中,显得平静、悠闲。树木披着淡淡的白霜,空气清新、凉爽,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和自行车。傅柳生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了心情舒畅,他觉得对这里已经有点亲切感了,虽然是第一次回来,毕竟月是故乡明嘛。今天傍晚就可以到鸡乌镇见到堂姐,那他就可以完全松口气了。
几乎所有的店铺都还紧闭着厚厚的门板,傅柳生戴一顶蓝帽子、背着手在小县城里四下慢慢溜达,不时停下脚步看看宣传栏、墙上,或是树干上贴的大字报。在一处围墙上,他读到一些让他越看越气愤的话,便扶了扶眼镜,看看左右没人,伸手撕下半张纸扔到地下。
“你干什么?!”一声喊叫立刻传了过来,他转过头,见院门口一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女中学生正大步向他走来。
傅柳生脑中刚闪出“倒霉”二字,女学生已经来到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叫道:“为什么撕大字报?”
“我没撕大字报。”傅柳生见女学生身后没有其他人,胆子便大了些。
“我都看到了!”
“我撕的不是大字报,是一些骂人的粗言秽语。”
“那也不许撕!”女学生瞪着眼睛大叫。
“好吧,你帮我找点浆糊来,我粘回去。”傅柳生见路上行人渐多,希望马上了结。
“不行,你要跟我去学校开批斗会。”
“批斗谁?”
“当然批斗你!还能批斗我吗?”
傅柳生见本来挺漂亮的女孩如此气势汹汹,不由心中发颤,郑重地说:“我不撕,它就会毒害你这样没头脑的孩子。”
“我一看你就是坏人!”女学生指着傅柳生的鼻子,脸上现出鄙夷的神情。
傅柳生顿时感到心中一酸,想到自己曾经也是个英俊潇洒的学生组织负责人,如今却让个女孩子一看就是坏人,不由地眼中潮湿。
女学生见他发呆,以为他害怕了,便更加盛气凌人,大声说道:“搞快点!表现好的话,有可能批斗完就放了你。就是这个院子里头,给我老老实实走进去!”
傅柳生听了,气得浑身颤抖,叫道:“你这个不讲理的,不讲理的……”,他一着急,想不出合适的话,竟冒出一个英文词“bitch(泼妇)”。女学生不知道是英文,当成了骂逼的脏话,气得满脸通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