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白日的慌乱,随着诺茵的回归,入夜后的公爵府总算是恢复往日的平静。
不过,若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也许不能算是“恢复平静”——面对宰相派的卑鄙陷害,二小姐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勇敢的冲进王都禁地的纹章院,在精锐宪兵队的重重阻挡下,力挫宰相派的阴谋,把二小姐平安无事的救出来的黑发公子的英雄事迹,此刻正成为公爵府中最热门的话题。
佣人们竞相传颂着麒麟以一己之力摆平数百宪兵的武勇,侍女们则因麒麟为二小姐闯龙潭、进虎穴的情义所感动。至于最初见面时差点和麒麟干起来的那几名护卫,一边在心里流着冷汗,一边向同僚们得意洋洋的夸耀着“从见到公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是一位不得了的人物”之类的话。可以说,几乎整个公爵府都沉浸在英雄诞生的热烈气氛中。
(唉呀呀,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呢……)
看着一路上遇到的佣人们个个眉开眼笑的模样,公爵不禁感慨万千。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自从两位女儿先后离家出走以后,府里就再没有过这样热闹过了。向来冷清的公爵府,今晚好像突然活过来似的,那随处可见的欢快气氛让公爵感动得快要落下泪来。
(从结果来说,也许应该感谢卡托斯那家伙呢……不过话说回来,偷鸡不成倒蚀米,宰相府那边应该正是一片愁云惨淡吧?不知道那家伙有没有气得跳脚呢?)想到这里,公爵不禁对政敌府邸的方向投去混杂着得意与恶意的视线。
(话说回来,我们这边也不是没有损失啊,虽然诺茵丫头没有事,但准女婿就……)回想起麒麟挨打后的模样,公爵心里便禁不住腾出火气。(那些混帐家伙!下手居然那样狠,挨了五十刑棍,就算是准女婿也有一段时间下不了床了吧……唔唔唔,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准女婿能安心在府里养伤的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就有的是机会撮合他们,但问题在于诺茵丫头那边……)
公爵一边烦恼着,一边向麒麟所在的后院走去,一路上渐渐安静下来。这是因为医师给麒麟处理好伤口后,下达了“让病人安静养伤”的指示,于是其它闲杂人等则统统被赶出了后院,而眼泪汪汪的小公女则亲自担任起了麒麟的看护工作。
在空旷的后院里没走多久,公爵就看到庭院的廊柱下看到二女儿的身影。从纹章院回来后,诺茵便换下百翔长的戎装,穿上公女的服饰,此时她正静静的靠在廊柱上,闭目沉思着。比起平时给人英姿飒爽的印象来,此时的诺茵更多几分女性的柔美。
(哎呀呀……)公爵眨眨眼睛。(难道这么快就成了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从担任百翔长以后,他几乎就再没看到过女儿的公女装扮。虽然其中也不排除公务繁忙的要素,但公爵还是把这些微的改变视为吉兆,并想趁此机会去好好探探女儿的口气。
“唔唔,好久没看到这样漂亮的月色了啊……”
以这句话为开头,公爵装作欣赏月色的模样从暗处走了出来。
“……父亲?”听到公爵的声音,诺茵睁开眼睛朝他望来。
“诺茵?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公爵装出刚刚发现女儿的模样。
“我在想事情……”诺茵淡淡的回应着公爵。“天色已晚,您还没睡吗?”
“我是来看准……嗯咳!来看小兄弟的。”差点就说漏嘴,公爵不禁捏了一把汗。
“哦……”诺茵的目光突然变得险恶起来。“这样说来,今天麒麟去冲撞纹章院,其实是父亲的主意吧?”
“……你是这样认为的?”公爵惊恐的瞪大眼睛。
“不是吗?”诺茵紧紧逼视着他。
“当然不是!绝对不是!”公爵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兄弟和我是什么交情,我怎么可能做出陷害他的事情嘛!”
“那,为什么不阻止麒麟?”诺茵的表情缓和了一点,但依旧不信。“我听蕾切尔说父亲当时也在场,你完全可以劝住麒麟。”
“你把为父估计得太高了,二丫头。”公爵继续摇着头。“当一个男人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得了他。你又不是没看到那些像是被暴龙蹂躏过的宪兵的惨状?你想想看,就算为父拼着这把老骨头被拆散架的危险冲上去,你觉得我能稍稍阻碍小兄弟一下吗?”
公爵说的言之成理,诺茵亦无法责难父亲,低头轻叹了口气。
“话说,你已经去看过麒麟了吗?”公爵抓住时机转移了话题。
“……还没有。”诺茵摇摇头。“医师说他的伤没有大碍,但是……”
不知道想到什么,诺茵抬头看着夜空的月亮,突然道:“为什么,男人都这样自行其是呢?”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公爵先是怔了怔,然后顺着诺茵的目光望过去,自然想到了消失在天空的那人来。
那人虽然沉默寡言,但却聪明无比,总是带着从容不迫的表情处理好几乎所有的事情,今次的事件如果让他来做的话,想必不会搞到像麒麟这样狼狈吧?但是,那样聪明的人却在三年前奔向了天空的怀抱。没有只字片言,就那样简单的抛弃妻子和职责,其冷酷而粗暴的行为在许多人心里扯出难以抹去的伤痕,而身为最大的受害者,诺茵却是最少抱怨的人。
“丫头啊,你还是去看看小兄弟吧……”公爵以疼惜的目光看着女儿,并认真的劝着他。“我知道你在担心着什么,但为父想告诉你的是,小兄弟虽然是笨拙了点,但却和他那个聪明过头的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你应该更信任他一些。”
公爵的话让诺茵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她才轻轻点了点头。
“……你说得没错,父亲。”
……………………
麒麟背朝天的趴在床上,从背后传来火辣辣的阵痛让他禁不住嘴牙咧嘴。
数小时前,作为擅闯纹章院的处罚,他挨了五十刑棍。五十刑棍对体弱一点的人来说足以断送性命的重刑,而麒麟的身体远比普通人来得强健。五十刑棍让他背后皮开肉绽,但那也只是皮肉之疼而已,根本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虽然公爵府的众人为此惊惶失措,不过麒麟自己倒没有把这点伤看得多严重。事实上,比起怨恨那些宪兵下手毒辣来,麒麟更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修练的事实。
(……唔唔,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就该在练气上好好下功夫……)麒麟后悔的想着。
基本上来说,他所修行的大荒武技分成“力”和“气”两种。其中“力”是通过锻练筋骨来获得非凡的力量,因为基于“力”的武技必须以地面为依持才能充分发挥破坏力,所以又称为“地劲”。而和“力”不同,“气”则是通过调合无处不在的自然之气来强身健体,因此也称为“天劲”。
若是把“天劲”修练到某种程度,借助体内的气息流转可以让肌肉变得像钢铁一样硬,再进一步把“天劲”和“地劲”结合的话,甚至还能借助气息的震荡把施加其身的打击转移到脚下的地面。对于达到此种境界的武者来说,五十刑棍根本就挠痒痒的东西。由于麒麟走的是单纯的“力”的路线,凭着刚猛无涛的“地劲”,他可以轻易摆平宪兵队,但在挨那五十刑棍的时候,“地劲”在底蕴上的不足就立刻显现了出来。
(……算了,反天诺茵也平安无事,这顿打就算是对自己的教训,今后还是开始修行“天劲”吧……)
麒麟告诉自己要引以为戒,但是跟着又不禁露出愁容。
(不过,就算把“天劲”和“地劲”练得再厉害,也始终只能在地上逞强而已……要想对付天上的空贼,果然还是需要能驰骋天上的武器。)
一想到这里,麒麟便难以安心休养,他从床上起身,随手披上外衣,来到外面的庭院。
此时已是深夜,公爵府的众人皆已安息,硕大的庭院内静悄悄的,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的草木上,依稀的虫鸣声从摇曳着银光的草丛中传出来,让夜晚的庭院显得静谧而深远。
麒麟抬头仰望着天上的皓月,禁不住伸出双手。他想着,如果能乘着空骑飞到那云端之上,沐浴在毫无阻隔的月光下,应该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吧?
“咦?”仰望着月光的麒麟突然露出讶异的神情,他转头望向四周,并集中精神分辨着夹杂在虫鸣声中的隐约声响。
“……清清谓水……月华璀璨……”
顺着夜风传来的,是轻轻的吟唱。那声音是熟悉的女声,那歌调是故乡的歌谣,麒麟的心一下子雀跃了起来。
他顺着夜风的方向追去,而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扶摇万重兮,放我麒麟冲荡……清清渭水兮,舞我手中霓裳……”
“飞飞青云来兮,月华璀璨递琏光……巍巍立于山兮,驰骋巍峨天上……”
一遍又一遍的,在万籁寂静的夜里,只有那轻轻的声音在庭院回响着。麒麟毫不费力便找到了声音的主人,但抬头仰望,却喊不出她的名字。
一块巍峨嶙峋的巨石竖立在庭院的池边,皓洁的月光洒在灰白的石壁上,令石壁泛起玉石般的光芒。
那人就坐在巨石的顶上,青玉的眼睛中映出夜空中的皓月,而先前麒麟听到的歌调,正轻轻从那双朱唇里流泻出来。
那歌声柔和而清洌,如同一股清泉洗涤着心灵,麒麟只觉得周身无比舒泰,同时心中也泛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柔情。
“诺茵!”
在歌声告一段落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叫出那人的名字。
“……麒麟?”那人低下头来,以意外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麒麟谣,你怎么会唱?”麒麟抑制不住激动的声音问道。
对于他的问题,诺茵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拍拍身旁的空地,邀请着他。
“……要上来坐坐吗?麒麟,这上面的风景还不错。”
麒麟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而在他攀爬巨石的期间,诺茵一直用温和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
“……看来伤已经不碍事了呢?”对在身旁坐下的麒麟,诺茵如此说着。
“那当然,在和魔物战斗的修行中,这种伤根本就是家常便饭。”麟麟坐在巨石边上,一边悠然的摆着腿。一边回答着诺茵。
“……竟被养育得如此刚强……”诺茵以说不出是痛惜还是怜爱的目光看着麒麟。过了一阵子,她随手把旁边的牛皮水壶递给了麒麟。
“喝点?”
“这是……酒?”麒麟意外的看着诺茵递过来的水壶。
“……嗯,就算是我,也有想喝酒的时候呢。”诺茵苦笑回应道,并用眼睛督促着麒麟。“尝尝吧,麒麟,这不是普通的酒。”
“不是普通的酒?”麒麟对这句话生出兴趣,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但却当场皱起眉头。
“……甜的和苦的混在一起,很怪的味道,这是什么酒啊?”
“是空军的配给物,专骑机师喝的可可酒。虽然一般人喝不惯,但我倒挺喜欢这味道的。”诺茵从麒麟手中接回水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麒麟看着诺茵仰头喝酒的模样,艳丽和豪快的感觉混在一起,令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不少。
“那个,这是专门给空骑机师喝的酒?”回过神来后,麒麟问出这个问题。
“是的。天空的温度比地上低不少,虽然飞空艇所在的低空是无所谓,但空骑活动的高空却是相当冷的地方,而且驾驶空骑也要消耗很多体力。可可酒能为身体快速补充热量,同时还有强精剂的效果,对驾驶空骑的机师们来说,是一种很方便的补充剂。”诺茵甩了甩酒壶,然后认真的望着麒麟,向他确认着。
“如何?麒麟,你觉得自己能喝得惯吗?”
当确实理解到诺茵这句话的真正涵义时,麒麟一时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诺茵,我想成为机师。”他一点没有绕圈子,直接对诺茵说道。
“我已经问过大叔什么是失魂者,也知道你阻止我的理由。但是,果然还是不能放弃,我想成为驾驶空骑的机师。”
“……”诺茵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听麒麟继续说下去。
“我想在那片辽阔的天空中飞翔,我想得到可以和空贼对抗的力量,为此空骑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要成为驾驶空骑战斗的机师。”麒麟的声音里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意志,和不容怀疑的诚恳心意。“你说的‘失魂者’,就是那些把灵魂忘在天空的人吧?但是我不会。对我来说,有大荒村、有公爵大叔、有诺茵你们在的这片大地,才是我最想待着的地方,我不会……决不会像彻辰那样,舍弃大地而奔向天空的。”
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后,麒麟等着诺茵的回答。
在他的注视下,诺茵闭上眼睛,一言不发。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可以看到她的眼脸在轻轻颤抖,显然内心正在激烈交战中。
麒麟想要飞翔的理由,是正当而贵重的。不管是想守护大地的心意,还是对天空的向往和热情,都是她无法否认的东西。担心麒麟成为失魂者而不愿他展翅飞翔,就像害怕鸟儿飞走而废掉它的翅膀,是一件残忍而粗暴的事情。
诺茵几乎没有怀疑,麒麟的身上有着一双比任何人都要强健、都要巨大、都要值得珍惜的翅膀。而且这双翅膀,也许是可以给纷争不断的混迷大地带来些许光明的希望之翼。将这样美好的未来否决掉,就算是为麒麟着想,真的又合适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说起来,麒麟。”沉默了好久,就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诺茵开口问着麒麟。“刚刚我唱的那首歌,你叫它‘麒麟谣’?”
“呃?啊,对,它的名字是‘麒麟谣’,是一首在大荒村流传很久的歌谣。”麒麟回答着诺茵。“是彻辰教你的吗?”
“……嗯,那人在想家的时候常常会哼起这首歌谣,听久了后,我也不知不觉会唱了,不过倒不知道它的名字呢……”诺茵轻轻点点头。“原来是叫‘麒麟谣’吗……这样说的话,你的名字是麒麟,是从这首歌谣里来的吧?”
“没错。”麒麟骄傲的挺起胸膛。“这可是长老们给我取的。”
“原来如此,真是一个好名字呢,麒麟……”诺茵以温和的目光打量着麒麟,就这样过了好一阵,才再度开口道:“彻辰曾说起过你,他说在大荒神话中,麒麟是一种驰骋九天、为世间带来祥和与宁静的神兽。他说他的弟弟是北斗七星下出生的麒麟儿,将来注定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麒麟’是上天赋予他的名字。”
“彻辰他这样说的我?”麒麟显得相当困窘。
“是啊,还带着一脸的自豪呢……”诺茵轻笑着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对我说起过。”麒麟摇摇头。他和彻辰的父母在小时候就因故去世,他基本上是被长老们抚养长大的,而彻辰更在七年前就离开大荒村,在此以前,麒麟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这位兄长。
“那个人是很害羞的,不过他说的东西从来没错过……”诺茵低吟着。“扶摇万重,驰骋九天……那才是真正的麒麟吧……”
诺茵闭上眼睛沉吟了片刻,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呼唤着麒麟的名字。
“麒麟,你……能和我约定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答应我,哪怕是成为‘失魂者’也好,但绝对……绝对不要像彻辰那样不辞而别,可以吗?”
“也就是说……”麒麟瞪大眼睛。“诺茵你同意我当机师了?”
“如果你决定要飞翔的话……”诺茵看着麒麟,那双青色眸子里浮现出让人心醉的慈爱,轻轻点了点头,如此说道。
“那我来给你翅膀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