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灰瓦,掩印在绿茵葱葱的山腰,院里的黄铜炉鼎里,白灰堆积成一座小丘,上面燃着几支袅袅的清香。
一声钟鸣,一段禅音,踏入这里,仿佛便脱离了红尘世俗,消下了几重业障。
杨臻抬眸看了看庵寺的门匾,不管世道如何动荡飘零,它始终静静的挂在那里,不荣不衰,不兴不哀。
进了庵内稍稍询问,在一个小尼的指引下,杨臻很快便踏进了供奉佛身的大殿。
今日并非什么黄道吉日,所以前来上香祈福的凡尘俗客并不多。空旷的佛堂里,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子,正跪在地上,认真擦拭着佛脚下的地板。
杨臻走近,到那姑子身旁的蒲团上跪下,朝着殿中庄严慈悲的菩萨行了个礼,然后直起身子,静静的仰望着,怕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也难以渡她这种罪恶血腥之人,到达苦海彼岸。
擦地的姑子注意到了杨臻,抬眸看了一眼。
那一眼,让她瞬间如遭雷击,手中的抹布掉落在地上,呆呆的愣在当场,片刻之后,又平静的捡起抹布放回身旁的木桶里,面色一片静然无波。
杨臻侧脸望着那芳华年岁的姑子,一张俏丽不凡的脸,变的清瘦素净,一双眼睛仿佛已经看穿了红尘,变得寂静沧桑,头上三千烦恼青丝已落,只带着一顶青布的帽子,隔断了纷扰世俗。
“长歌,你还好吗?”
杨臻哑着嗓子开口,事已三年,她不想再责备长歌什么,身心,也已经无力再责备。
长歌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在三年前落尽,这三年里,她过的心如死灰,只感觉每日佛前的吟诵,也难以洗清她造下的罪孽,如今再见到熟悉的脸庞,听到熟悉的声音,让长歌枯了三年的眼睛,重新落下泪来。
“大姐。”长歌开口轻唤一声,这一声,隔了时光太久。
“没想到,你竟然……”
话语说到一半儿,杨臻喉中哽咽,已经无法再说下去。她本来一身月白衣袍,描上了大哥那般飞扬的眉角,狠毒到以大哥的面容来见长歌,好让她知错,让她一辈子活在深深的自责中,可听沐卿叙述完长歌的情况,杨臻无力的放下了已经高束的长发,俯在妆台前默默的哭泣了良久。
她谁都可以恨,可以怨,可长歌呢?
“大姐。”长歌音色低沉苦涩的再一次呼唤,让杨臻回过神来。
“是我害了大哥,害了你,这三年或者我以后的三十年,都会在佛前日日诵经,渡大哥早日往生。”
杨臻心中难过,伸手握住长歌的手,触感粗糙,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嫩双手,已经起了一道道的裂子,摊开了,掌心老茧积了厚厚的一层。
一把把长歌拥进怀里,杨臻所有的怨只剩下了满满的心疼,原来看长歌愧疚悔过,她的心是那样的疼,怕是大哥在世,也不愿看到曾经天真烂漫的长歌,被他的死折磨成这般模样。
“长歌,你随我走吧!大姐不怨你,大哥也不会怨你的!”
“大姐。”长歌拍了拍杨臻的背,“这是最后唤你一声大姐了,我已经遁入空门,不想再回头了,你和大哥不怨我,我对我自己的怨恨,也在深深的折磨着我,如今这个选择,是对我最好的结果,至少我的心,会有片刻的宁静和救赎!”
悄悄抹去眼底的泪水,长歌苦笑着接着说道:“我的法号叫了悔,再见面,我该叫你一声施主了。”
“长歌,长歌,长歌……”
杨臻紧紧的抱着,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啊!千言万语,到最后,只能一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良久,拥抱了良久。
时隔三年,经历了太多,这个拥抱诉说了太多的悲伤和想念。
在佛前,姐妹两人跪坐着,默默的为挂牵的人祈祷,一直从清晨到日暮,杨臻才起身,离开了佛堂。
行至门前时,长歌望着杨臻离去的背影,大喊一声,“大姐,你一定要幸福啊!”
杨臻回眸一笑,点了点头,轻声应道:“一定。”
但愿,待她也离开了这复杂纷扰的尘世,与大哥令蝉,与曾路,与张艺在一起的时候,还会幸福快乐的和之前没心没肺的时候一样。
清脆的木鱼声从佛堂中传出,伴随着低声吟诵的佛经,久久回荡在杨臻的耳际。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愿大哥,也随着这经文,已然渡过苦厄,到达了幸福的彼岸。
庵子的山脚,有零星几家农户坐落。
杨臻推开其中一家农户破旧的木门,一个满是胡茬的男人,左手举着斧头,正用力的劈断面前的木柴,而右手处,是空荡荡的一管袖筒。
见有人进来,那人抬头望去,目光瞬间凝住,一片震惊。
杨臻环视着周围破旧的茅草房舍,末了,目光落到那人褴褛的粗布衣衫上,抬脚款款走去,冷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燕韦世子,好久不见啊!”
此时的燕韦,可能已经失了当初的心高气傲,听到杨臻的称呼,只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继而看着杨臻,眼底竟然有了一抹笑意。
“长歌知道你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很开心的。”
杨臻鼻腔一声轻嗤,看着燕韦劈出来的参差不齐的柴火,悠悠的说道:“我该恭喜你,从大劫中逃了出来呢!”
燕韦看了看空荡荡的袖子,唇角一片苦涩。
“长歌终究,没有忍心杀了我。”
“我倒觉得,让你在这里苟且偷生,日日提醒你,你深爱的人因为你,芳华年岁心如死灰遁入空门,这份折磨,倒比一剑杀了你更痛快!”
燕韦垂下眸子,曾经风度翩翩的少年,如今满目悲凉,不像过了三年,而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三十年。
“我会用我的余生,在这山脚下陪着长歌。”
杨臻望着燕韦,觉得自己今日的报复尤为失败,还未看到长歌的时候就已经心软,如今见到燕韦如此模样,竟生出一分同情。
无论做过什么,其实燕韦心里,应该是爱长歌的吧!
转身,杨臻恨自己不争气,抬步便往门外走去。
“杨臻郡主!”燕韦犹豫片刻,开口唤道。
闻声,杨臻停下脚步。
“当年,我听了燕宁的计谋,只以为抓到你就可以让长歌永远留下,没想到后来,他安排好的人竟悄悄将你带走,我寻了好久都没有寻到你。”
“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杨臻回眸,注视着燕韦的眼睛。“你所造成的后果,已经无法挽回,我之所以不杀你,是不想让长歌的愧疚中,再添一条罪孽!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杨臻推开那扇已经残破不堪的木门,决绝的走了出去。
门被风重新合上,院里院外两个人,均抬手,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温热。
坐回马车里,随行的林风已经在山脚候了整整一天,把携带的水囊和沐卿调配的药丸递给杨臻,林风恭敬的问道:“杨姑娘,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杨臻伸手接过,仰头把药丸吞下,靠在马车的车壁上,垂眸犹豫了片刻,抬头对林风说道:“往南,去青缈峰。”
林风默默的点了点头,稳稳的赶着马车,伴随着车轮碌碌的声音,往青缈峰的方向赶去。
杨臻怔怔的望着窗外匆匆而过的风景,这三年过的太漫长,似乎长过了她的一生,而且悄悄带走了她太多的亲人,不知道没有了外公的青缈峰,是不是还像之前一样,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打打闹闹也依旧亲切的模样。
杨臻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经不起连续的奔波,同林风走走停停到达青缈峰,一日的路程整整用了两天。
靠近山门,马车被几个守门的弟子持剑阻在门外。
杨臻下了马车,之前那两个爱笑的守门弟子不见踪影,换成了功夫较好的几个,虽然有两张脸庞杨臻看着眼生,但行动气质,一看便是身手不凡的。
为首的弟子定睛一看,认出了杨臻,欣喜的跑上去,同几个在青缈峰待的时间较久的弟子,上前围住杨臻,高兴的说道:“少辞师姐,你终于来了。”
杨臻由心的一笑,看着之前的小弟子们,已经能担当起自己的责任,为青缈峰付出一臂之力,心底觉得格外欣慰,外公多年的培养,终是没有白费。
“子桐,情况怎么样了?”杨臻不多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问道。
“掌门师傅已经身受重伤,山庄里如今是师叔在撑着了。”
“好,带我去见小师叔。”
话音落下,杨臻便随着弟子子桐的指引,往山庄里走去。
有乾一阁,杨臻自己不去查探,江湖事也已经了如指掌。
两年前,江湖上一个名叫苍穹的派别异军突起,风头大盛,而且颇有手段,连连吞并了好几个门派,如今贪心不足,竟把瞄头指向了青缈峰。
外公岁数长脾气大,清高肆意了一辈子,临到暮年却被几个江湖小辈欺负,自然怒气涛涛,却又无法将那已经成形的苍穹派迅速打压,再加上一双外孙儿或死或伤,女儿也熬了不过一年郁郁而终,耄耋之年的老人,本该安享天伦之乐,如何经受的住此番打击,没过多久,外公也撒手人寰了。
杨臻沿路,走过熟悉的风景,来到山庄前,看着牌匾上“青缈山庄”四个大字,定住了脚步。
青缈峰,她回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