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子修把子桑予从头到尾地收拾好,天都破晓了。子修看着子桑予泛着铁青的脸,疲惫汹涌地从心底涌上来,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几乎难以呼吸,身子无力到站不稳。
子修伸手抚摸子桑予冰凉的面庞,语气温柔地说:“阿予,不疼了,以后都不疼了。我们睡一觉,明天起来一切都好了。”
他说完就爬上了床,紧紧搂住子桑予。远处公鸡传来鸣叫,小镇快要喧闹起来了。子修的心情竟然前所未有得平静,他头刚沾着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子修醒来时脑袋都还在发懵。甚至在他看到怀里的子桑予时,还有些惊讶——情蛊治好了?
但他很快就感受到了子桑予身上的冰冷,那些疼痛才重新撕裂开,流出淋漓的鲜血。
从此往后,世界那么大而喧闹,唯有他孑然一身。
纵然他再不想承认这个事实,躺了一会儿后他还是起了身。他身前不能给子桑予幸福,死后也得给他安稳。
不过他刚坐起来,就看到了坐在房间角落的子桑璧。子桑璧赤红着眼,端坐在角落直勾勾地看着两人。
子桑璧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子修已经起来了。
子修淡淡地叫了一声:“子桑家主。”睡得太久,他脑袋还有些发懵,下床时差点儿绊倒自己。
子桑璧这才回过神来,大步走过来抓住了子修的衣裳,开口嗓子有些嘶哑:“你走吧,我会带走阿予的。”
“凭什么!我不同意!”子修瞪大了眼,他几乎没有这么大声与人争论过,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子桑璧也直勾勾地盯着子修,他面带疲倦,一字一顿地开口:“那你凭什么呢?你给了阿予什么?你害他背离家庭,让他活活气死了我爹!他因为你中情蛊,还因为你丧命!你以为你给了他爱吗?就是你那廉价的爱害死了他!”
气氛一下子寂静,两人四目相对,相互不肯退让。
最后子桑璧打破了沉默:“你带不走他的,外边全是我的人。你什么都办不到,就算你带走他了,能给他一块好的墓地吗?能让他风风光光地下葬吗?”
子修看着子桑璧的目光愈发凶狠:“我一定要带走他。”
子桑璧露出一丝冷笑,拍了拍手,不一会儿就涌进来了一堆人。他们一些人死死抓住子修,任凭他挣扎反抗都丝毫不松手。另一些人护着子桑璧,而子桑璧缓步朝子桑予走去,把他抱了起来。
“你放下他!”子修不断挣扎着,发出嘶吼,“阿予是我的!我的!”
但并没有人理会他,他们大步朝前走着,出了屋子,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很久之后,那押着子修的几人才把他放开了,其中一人还悲悯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井井有序地走出了屋子。
外边还下着瓢泼大雨,这雨像是不能停了。子修从呆愣中抽离出来,扒拉开几人,朝子桑璧离开的方向追去。凭什么……凭什么都怪在他身上呢?他别无所求,就只是想要阿予罢了!
只是偏偏天意弄人,造化、命运,都是些残酷无情的东西。
子修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子桑璧的马车,他浑身湿透,踢到了一块石头整个身子都往前倾。地上积起了水,子修摔得狠了,手掌擦破,浑身疼痛。
他忽然没有爬起来的力气,曲起手把脑袋埋进了胳膊肘里,嚎啕痛哭起来。滚烫的眼泪混合着冰凉的雨水,一并划过子修的面颊。
周围人来人往,都纷纷侧目。但没有人敢上前,子修甚至听见有人说:“这不是前几天那个疯子吗?”
在他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雨势忽然减小了,他感受到有人停在了自己面前。
子修费尽力气仰起头,朦胧之间看到了圆悟大师的样子。自己还真是……子修这一想法还没想完,就晕过去了。
等到子修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意识都不清醒。
周围是熟悉的环境,他真的又回到了云海。自己走了一遭,再回到这里时竟然有种别样的欢喜。
他这一动,就把趴在床边睡着的小师弟给惊醒了。小师弟揉着眼睛撑起身子:“大师兄,你醒了?你等着,我去叫师父!”
“不……”子修开口才发觉喉咙干涩得发疼,嗓音沙哑,“咳咳咳……”
小师弟只听见了子修的咳嗽,还扭头安抚他:“大师兄你好好躺着罢,我马上就去把师父叫来了!”小孩子还带着一身活力,两下就蹿出门去了。
子修本想偷偷走掉,但身子实在乏力,连坐都没法坐起来。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现在应该是云海的练功时间,子修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大家整齐的呼声。
周围很安静,子修意识清醒地发呆,他什么也没有想,前尘往事也好、空渺的未来也好,纷纷都散去了,只剩下心底暂时的宁和。
很快圆悟大师就来了,那小师弟应该是被打发走了,屋子里只有沉默相对的两人。
圆悟大师说:“有些人不必历经万事,便凭着颗七窍玲珑心看破万物。有些人历经万事,却还是深陷红尘中。子修,你可知错?”
子修闭上眼,清泪划过脸庞,温意很快就散尽了。他说:“知错。”
错在自己不自量力,错在自己妄想和命运抗争。如果还能从头来一次,自己一定会守住清规,用一辈子来修那人的平安顺遂。
“你可愿皈依佛门?”
“愿。”
圆悟大师的关门弟子又回到了云海,不论江湖中怎么样个热闹法,云海里却照样平静安宁。圆悟大师很快就给子修安排了剃度仪式,子修还有一段时间的准备时间。
这是圆悟大师那日最后对他说的话——入佛门要心怀虔诚,愿你此番想清楚,若是再还俗,不论云海还是别处,都不会收留你了。
子修不知道自己的虔诚是不是足够,但他也不会再还俗了。尘世间再无眷恋,自己孑然一身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他还是趁这段时间出了云海,去了当初他和子桑予买下房子的江南小镇。他把房子给卖了,找了块儿依山傍水的宝地,亲手挖出了一个坟墓,把自己和子桑予的一些杂物一并埋了进去。
红尘万丈,轰然倒塌,连尘埃都没有溅起。不必道别,反正日后也定成云烟。
当内心空无一物的时候,日子就过得异常缓慢,但日复一日,就像流水一样转眼就流逝了。人生几十年,好像没有什么盼头,但还是凑活着过了。
云海之中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无非就是圆悟大师圆寂了,住持的位置交给了子修。子修也别无它事,也就统筹云海中大事小事,读书念经,基本都泡在禅房之中。
后来他还发现了一本武功秘籍,一闭关就是一年,冲破了自己的关隘,跻身于江湖高手之列。这份惊喜来得太晚太晚,晚到了子修已经没有力气欢喜和悲伤。
他连出去讲佛都很少,唯有一次应了京城伯卿先生的约,去学堂给孩子们论经。又是一年深冬,京城下着鹅毛大雪,子修回来的路上捡到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善心一发便带回了云海。
他给小孩取名叫慧空,但愿他聪慧又无负担。从前他都不苟言笑,直到慧空到了后,他的笑才多了起来。
这孩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眼睛忽闪忽闪的。子修偏爱他,总觉得他像什么人。
可是回忆太沉重,子修没有力气把掩盖的厚重灰尘给扫开。于是日子还是这样平淡地流淌着,当年那个为爱还俗的傻和尚,那个为爱背弃家庭的傻少爷,都成了久远时光里昏黄的一帧,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不算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