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悟大师把子修叫到了自己的禅房中,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已经挺拔的孩子。时光若白驹过隙,仓促之间少年就拔节成别的模样,只是日子逼得太急,他都还没能好好成长。
“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圆悟尽量放缓语气。
子修垂着头不说话,这几天算是他活到如今历经情绪变化最多的时日了。从一开始的茫然,在旁人的指责议论中又生出尖锐的憎恶和仇恨,但同时又有些轻松,自己藏着掖着的秘密被暴露在日光下,再也不用担忧被人发现了。
沉默了良久,子修才说:“师父,弟子想还俗。”
圆悟大师看着子修,眼底一片平静,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澜。不过他并没有答话,良久才说:“好。”
“我父母生育我,云海养育我,子修定然不会忘记云海的恩情。”子修抬起脸,站直身子说。他不畏惧别人的议论,毕竟云海中的弟子大多生性善良,议论的时候也不会带有太多的恶意。大家责备他更多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是个出家人,还是圆悟大师的弟子,心系红尘不说,还爱上了一个男子。
这是简直就是荒谬,是前无古人的笑柄。
子修不能让这样的名头安在子桑予身上,那是个多么干净的少年,他应该清清白白、受人喜爱。
离开云海子修也无处可去,这些年来他也只会些皮毛功夫,会讲经授道,除此之外并无一技之长。何况他基本算是身无分文,原本藏起来的银钱就不多,还给子桑予买拨浪鼓去了。
不过好歹是个男人了,不可能活活把自己饿死。
子修去了江南县城,他知道子桑予一般不会出门,找了家离子桑家族比较近的客栈帮忙。他因为识字所以能算帐,因为习武所以能挑扛,掌柜的二话不说就留下了——虽然他差点儿因为子修斯文的长相而拒绝了他。
子修算是把自己安顿好了,他每天听着客栈中别人对子桑家族的议论,他们说子桑世又拓展了新路子,把权力渐渐转移给子桑予。他们说一直分配在外的子桑璧开始有所动作,不知道会怎么对付子桑予。
甚至有人说,子桑世为了帮助子桑予站稳脚跟,已经开始帮他物色联姻对象了。
一点点的思念被堆砌成了厚厚的墙,子修一边强迫自己把他和子桑予分隔开,但一边又忍不住在墙上凿开一个窗口,让自己能悄无声息地窥见对面的世界。
当妄想泛滥成灾的时候,子修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秋高气爽,深夜还带着些夹着露气的凉意。他趁众人都睡下了,自己轻手轻脚溜出客栈,凭着自己过得去的轻功翻进了子桑家族的府邸。
他知道子桑予的院落在哪里,小心翼翼地躲避开巡逻的人,溜进了子桑予的房间里。子桑予安安静静地侧卧着,接着刚刚开门那一瞬间漏进来的月光,子修能够看清子桑予清俊的面庞——纵然不借着月光,他也早就把这张脸刻进了自己的心里。
他本来就是想看一眼,但人有欲有求的时候总是不容易满足,子修克制不住自己往前走了两步。他太紧张,竟然绊倒了凳子,屋子中骤然发出一声巨响。
子修下意识就想逃,但子桑予已经惊醒过来了,警惕地坐起身。屋里光线实在太暗,子桑予仔细辨认才看出了来人是子修,屋子外边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大约是巡逻的护卫也听到了声响。
子修进退两难,正想一头冲出去的时候被子桑予叫住了:“子修?你终于肯来找我了?”
子桑予的语气还带着些不确定和暗喜,子修一下子就顿住了脚步。要是子桑予也喜欢他就好了……那让他去死也甘愿了。
他发神去想这一念头的时候,子桑予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子桑予力气不大,但子修毫无防备,竟然被他一把拉来坐到了床上。
他茫然地抬头看着子桑予,却听见子桑予压低声音说:“快躺好把被子蒙上,有人来了。”子桑予说着就推倒了子修,一把拉过被子把他蒙住了。
他刚坐到床边,房门就被敲响了。
“少爷,您没事吧?”
子桑予抬起一只脚,故作揉捏的样子:“没事,刚刚起夜喝杯水,不小心撞倒了凳子。”
“少爷,按老爷吩咐,我们得进来看看。”门外的人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直接推开了门。
子桑予只穿着亵衣亵裤,散着长发在床边揉着脚踝。门外的护卫没有都进来,护卫头头环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于是只能道一句:“公子好好休息罢,前些日子出那事,还是小心为上。”
“好的,辛苦你们了。”子桑予露出一个笑容,等着护卫头头关上门才把腿放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子修的鼻间全是子桑予的味道,他枕头上的、被子上的,全都紧紧把子修包裹住。他近乎想要沉溺于自己漫出来的情绪里的时候,子桑予一把拉开了被子:“可以出来了。”
子修睁眼看着子桑予,生怕眨眼间就把这人错过了。子桑予见子修呆愣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要睡就把鞋脱了。”
“什么事?”子修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子桑予没能反应过来:“啊?”
“前些日子,发生什么了?”子修把腿伸到床边,蹬掉了自己的鞋,目光却始终黏在子桑予脸上。
这种炽热又直白的目光让子桑予有些承受不住,他别开了脸:“没什么,就是有人夜袭。”
“什么人?”子修忽然坐起来抓住子桑予的胳膊,作势就要检查他,“你有事吗?”
子桑予忙按住他的手:“没事,不然我怎么能好好坐在这里。倒是你,为什么忽然就还俗了?还无声无息地就走了,也不来找我。”
子修沉默下来,气氛忽然安静。在子桑予都打算叫子修别说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就是……觉得自己在俗尘中有太重的挂念,要是还赖在佛门中罔顾佛法。”
两人又沉默下来,最后还是子桑予打破了尴尬:“先睡吧,别的事明天再讲。”子修本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是看着黑暗中子桑竹隐隐绰绰的轮廓,最终还是闭上嘴点了点头。
子桑予的床不是很大,他们两个大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免不了要贴着身子。秋夜虽然凉,但肌肤相贴很快就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两人都没有说话,黑夜中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子桑予才迷迷糊糊地说:“你能来找我……真好……”
子修本来就没有睡意,感受着子桑予睡沉了,才慢慢支起自己的身子看他。不过两人贴得实在是太近了,他这一动作就动着了子桑予的胳膊。子修吓了一跳,见到子桑予没有异状才放下心来。
子修原本企盼着子桑予也能分给自己一些喜欢,他们也许可以共同面对这个世道对他们的不公,然后携手一起白头偕老。但这深夜实在是寂静,寂静到子修这些想法都纤毫毕现,子修把自己的心思都捋顺了,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自私。
他妄想着自己的爱能有所回应,甚至愿意让子桑予为了自己从此颠沛流离。
认识自己一向是个艰难的事情,何况还要面对并不如意的自己。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如果自己真的爱子桑予的话,就应该离他远一些,最好日后不要在相见。
子修俯下身,找准了子桑予的唇,轻轻附了上去。
别了,阿予。
他轻手轻脚地从子桑予身上翻过去,然后收拾好自己出了子桑家族。等天亮了自己就应该收拾好行装,远离江南去一个子桑予找不到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子桑予被他惊醒后也一直没睡,虽然闭着眼,子桑予仍然能感受到子修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那么直白明了的心意,子桑予那么聪慧又怎会看不出来呢?哪怕心有侥幸,最后那一吻都已经把它粉碎得一干二净了。
要说心情不复杂那是假的,但子桑予并不觉得恶心。也正因为这个认知,让他难免有些恐慌,连拉住子修的勇气都没有。自己并不抵触……那自己又是什么心情呢……
子修回到客栈收拾好行李,然后就同客栈掌柜告别了。他做事利索、能文能武,掌柜的还颇有不舍,但见他去意已决,还是爽快地结了薪水放行了。
子修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他随着圆悟去过不少地方讲佛,但也只记得一个江南一个京城。现在江南呆不下去了……不然就去京城吧!
有了目标后他就直奔京城,江南离京城远,他赶了大半个月的路才到。京城风沙重,子修到时已经寒风肆虐了。他用仅存的银两找了家客栈住下,之前客栈的活做起来倒是得心应手,但是薪水实在是太低了,不是个长久之计。
他还打算好好存些银钱归隐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