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不是跪的权势,是跪的人。
“煌灼,求你——”
翻查着帐簿,第一次处理起家事。
许是年五把帐簿做的好,一目了然,许是自己真的很有经商的天赋,在屋子里坐了一夜,家业什么的,心里都有了数。伸了个懒腰,才发觉天已大亮,连烛火都用不着了。竟是整夜过去。
回头见年五在身侧,方想起这一夜我屡屡发问,他是有问必答,也跟着我忙了一夜。
合上桌上的帐簿,歉意道:“劳烦你了,先回去歇息吧。”
年五不敢当地道:“听公主差遣,是应该的。”
温文一笑,“不是让你们叫我王妃么?”
年五浮了个笑容,避而言它:“公主一夜未眠,奴才就不打扰公主歇息了,先行告退。”
许了叫惯了难改口吧,昨天委婉地提醒王嫂该叫我王妃,睿清王妃了,她因不好不应命,倒是叫了我一句王妃,可试了好久才称呼的那两字,听着声音也像被谁割了舌头一样。
唉,随他们吧,日子长了,自然就会叫惯的。
也懒得再次对年五矫正这个称呼,只回应着他的话,“我精神还好着呢,大雪压垮了那边几个院子,伤的几个下人我还要去看看。”
年五道:“他们的伤,奴才都治的好了,不碍事了。公主一夜未睡,还是先照顾自己要紧,他们知道公主有去看他们的心意,已经够感恩戴德了。”
“怎么行呢,若不是他们抬棺,护全允泽下葬一应的事,也不会伤到。于情于理,我都该代允泽去看看。”
年五便缄默了,好大一阵,才恭身道:“奴才随公主一起过去吧,要是谁的伤没好,奴才也好及时搭救。”
我点了点头,正想出屋子,侍侯我晨起的侍女已到了,方想起就算夜里没睡,也还是该梳洗呢,与年五一示意,他腼腆地退出了屋子,我便坐下,由侍女净脸等等。
在铜镜里见的到王嫂又一副想逃的样子,笑了:“奶娘。”
王嫂听我叫他,只得硬着头皮过来,“公主。”
“你又忘了还要替我梳妆了。”拿起桌上的梳子,反手递向她。
她轻叹了一声,默默接了。
满头青丝被放下来,映衬着镜中人年轻貌美的脸。这是一个新妇,却没有新妇该有的娇艳欲滴,最多说的上天生丽质的明媚而已。
因为她是一个寡妇。新婚的丈夫才下葬三天呢。
多么年轻的寡妇,遗孀……什么艳的花,喜庆的衣服,守孝的她都是用不上的……。
王嫂一梳一梳地梳理着我满头的青丝,只沉浸在青丝柔顺润滑的质感中,浑然忘了梳妆那回事。
想以前,我是最讨厌别人梳我的头发的。及笄那日,青丝那样的顺滑,顺滑的绾不住花样来,才一插簪子,绾的好好的花样又因着那太过顺滑的发丝披散了下来。梳头姑姑为了将我的头发绾住,只得将手下力道加大,紧紧地将我的头发结笄,紧的我觉得头上像被扎了个紧箍咒,气的我当场就将梳头姑姑赶跑了。
及笄之后理当结笄的,可梳头姑姑留给我的惨痛教训,让我摈退了一拨又一拨替我梳头的人。
自己梳头,用簪子将头发绕几圈,再将簪子斜插在绕着的发丝里,任由尺来长的发尾垂在脑后就成了。
简便又自然,美观又大方。多好。最主要的,是受不了梳头姑姑们一给我梳头,就让我端坐半个时辰。浪费时间不要紧,要紧的是我怎么坐的住?
向来是我自己梳头的,即使与子郁婚后,共同生活在魏国公府、将军府的那些日子。横竖我怎么装扮,他都觉受看。
与他劳燕纷飞后,成婚过的我做着龙御夜的女人,照样只一根簪子随便绾下头发就行了。
与四叔叔几月来,照样如此。
倒也无人非议,毕竟我随身物什俱是连城价值,即便那一根簪子,也无出其右。识货的人,一眼也能瞧出来历,不识货的人,也感觉的出簪子主人的身份,又谁敢来得罪?
如今,最受不了头上被箍的紧紧的我,现在,居然命王嫂替我梳头呢。
还是梳那种婚后女人的髻呢。
这三日,自从与四叔叔拜堂成亲的次日,便绾的这样的,已婚妇人的发饰。
拜堂成亲……。
犹记得那日为了恳求煌灼的成全,我扑向前一步,拉住随着他后退的衣袖,慢慢地,慢慢地,屈膝跪了下去。第一次,不是跪的权势,是跪的人。
“煌灼,求你——”
我含泪哽咽地这样说。
这样求着他。
片场窒息,鹅毛大雪下,宛若只有我和他。
这一辈子,我跪过谁,龙天羽和连翘在一旁看着心里最清楚了,除了因孝道跪过父皇和母亲外,就只因权势跪过龙御夜了。劳我下跪的,就只这么三个人。第一次,第一次,是为了求人,这样地跪着。
还是跪的自己最深爱的人。
而反之,煌灼被自己深爱的人这样跪着。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煌灼,煌灼,我知道你无法想象你眼见的这一幕。
我知道,我完全知道。
煌灼,你翻涌若滚的心绪,我都知道。
换作平日,你如何舍得我跪你,还是屈膝跪在这样纷扬的大雪下,跪在冰冻的雪地上?可是,此刻的你硬是心如铁石。这样决绝的你,这样冰漠的你,这样冷血的你……
就像龙御夜称帝那日,我和慕容晴在校场之外,看你策马兵谏严阵肃立。
一身墨黑甲胄军容浩瀚,闪耀寒芒。
煌灼,哪怕你卓尔风雅,也只是针对我。冷血无情那才是你的本性。
跪在你的脚下,隔着风雪,仰望着你。
你充血饮恨的眼,俯视着我,也隔着漫天的风雪。
我十指紧紧地,紧紧地拽紧你的衣袖,惟恐你一拂袖,我没有了依持物,就那样被你拂倒在地上。天上下着雪,地上也是雪,我已经很冷了,不能再脸贴着雪感受附加的那份冷了。
又怕你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扳掉我拉住你衣袖的手,那样无视我地走掉。
就这样两两对视。
身上好多雪花,我觉得我都快变作一座冰雕了,那样的冷。
你依然只保持你居高临下的姿势,仿若你看着的,只是一个物体,一个漠不关心的人。不是你的无衣。若不是你眼中饮恨决绝不减,我真的会以为,你只当跪在你脚下的,是一个陌生人。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有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吧?
你还是如此漠然没有反应。不知道身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面容上也积了微薄的一层雪的你在想什么,漫天的雪花纷繁阻隔混乱了视线,看不清,看不清你的反应。
我是被龙天羽扶起来的,之所以不说是他强制地扶起我,是因为冷的僵在地上的我,热的血脉都被冻僵麻痹了,失去了反抗力。
若是我还能有所反应的话,我相信你不说一句话,不做出表示前,我万也不会起来,就那样跪下去,哪怕天荒地老。
以为我之所以能跪着不倒,是经由你的衣袖,从你身上获得的能量。
可是啊,龙天羽一将我的手从你的衣袖上收回,没了我的拉扯力,你立即就后退趔趄了一步,要不是李鹤及时扶住你,你就那样麻木地倒下去了。
谁牵扯了谁,谁又伤透了谁?
你推开李鹤,众人面前,赫然步履沉重踉跄地走往灵堂,或者说,喜堂。我安慰自己,你步履之所以踉跄,一定是刚才腿站的久了,麻了,所以踉跄。因为稍稍活动,走到灵堂前时,你的步履已经不是那么地踉跄了。
一定只是先前腿站的麻了,一定只是这样。
灵堂上的婚礼,在你这个主婚人的主持下,进行。
是我和允泽的婚礼呢,当着四叔叔的面,虽然四叔叔死了,你还是得维持你的骄傲和自负。婚礼进行的程序的那一个个字,经由你的口中吐出,悲呛多一点,还是紧紧盯着我,和那眸子里一样的饮恨多一点?
我已经不想去分辨。不敢去分辨了。
受了太多的冷,刚拜完堂成完亲,抱着四叔叔的灵牌就昏过去了。昏过去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你最后将昏在龙天羽怀里的我,居高临下地斜瞥了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
仿佛再不愿多看我一眼。
醒来时是在暖如春室的卧房里,我知道,一切已成定局,我们,就这样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这三日,我以梅庄女主人的身份,打理着四叔叔在梅庄的家业。我查帐簿,翻旧历,甚至亲身去看梅庄御冬的具体境况,今年这么大的雪啊,总得采取措施罢?
我是这样地忙碌。因为忙碌,时常因为考察梅庄的具体情况在四处奔波走动。可是来来去去那么多回,都没见到你。
我见到了梅庄里的好多人,就是没见到你。
我知道你还在梅庄,你还没有离开。
这些,我原本不问,就有人细细将你的景况告诉我。连翘,龙天羽,特别是四叔叔的仆人,都热心地告诉我。连李鹤,都对我那么友善。他们常常来告诉我,我阻止他们,刻意地不想去知道你的事。于是他们便在我听的到的地方,有意无意地提及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