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蒙、叶培再也不敢东闯西荡了,在家里粮食成了大问题。叶培的妈妈和外婆食量较小,还可以省一部份给他吃。田蒙的父母已离婚,他父亲勒紧裤腰带也省不下几斤粮。母亲听说田蒙抢了户口,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又责怪他父亲纵容儿子,不好好管教。她也曾递给田蒙一些粮票,可田蒙宁肯向别人讨要也不肯接受。现在他有些同情父亲,但依然恨母亲更恨那个军代表。
每天,田蒙象饿狗儿一样围着学校伙食团转。那时,六中有五六百学生。学生们的粮食也很紧张。男生们多数不够吃。潲桶里清汤寡水照得见人。伙食团的耗子饿得啃桌子。学生们吃的是盆子饭——八个人一盆。学生们吃完饭,饭盆里虽然已刮得很干净,但总还有少许巴得很紧的饭粒在里面。开饭时,田蒙在旁窥视着。他必须准确及时地抢在炊事员收饭盆之前,学生刚吃完之后,迅速地用一个自己特制的象瓢一样的刮盆器,将巴盆子的饭刮到一个大瓷碗里,若有剩菜也一起倒进碗里。几十个饭盆收刮起来也有满满的一大碗。收盆子的炊事员看到就说:“一个大小伙儿,跟猪抢食,羞人啊!”他心里难过,楞着眼瞪着炊事员,真想将瓷碗砸过去,可碗里已装了大半碗饭,他舍不得;又怕断了下顿,只得把头埋下去,装着没听到。好在他戴着眼镜,炊事员看不真切他刚才的凶样,否则那炊事员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饥饿使他敢于直面炊事员的羞辱和同学们的白眼,但却不敢面对叶粒。他去收刮饭时,总是紧张地看着周围,一旦发现叶粒的外婆和母亲去打饭,他就会象贼一样地赶忙溜掉。他不是想让叶粒刮目相看吗?不是想让她有好日子过吗?幸好她没去抢户口。自己混成这个样儿,狼狈啊!
他们再也找不到筛石子,抬漂木这样的美事了。徐春林想学补皮鞋,他爸说:“还轮不到你来跟我抢生意,连我都没活干,这年头穿皮鞋的人不多。”
“我去擦皮鞋,各自走远些。”
徐皮匠生气地吼道:“你真是蠢货!你不是造过反吗?现在谁敢把脚伸到大街上让人擦皮鞋?那是资产阶级老爷作风。”
隔壁周**跨进门来说:“春娃子,听你爸爸的话回乡下去吧!抢户口是你的错,乡下苦,可有调工作的指望啊!你看那边的周三娃子,不就调进了猪综厂了,爹妈高兴,自己也乐。回吧!别犯横,娃娃家有错肯改就好。昨天我已经帮你问过街道主任了,人家说叫你们回去好好劳动,就不过问了。”
“周**是为我们好啊!娃儿,前程要紧。我补几双鞋养活不了你啊!”
周**说:“我看着你长大,还要看着你讨婆娘过日子呢,可哪家姑娘会嫁给一个‘黑人’?”
徐春林感到心烦意乱。他苦着脸说:“**奶,我又不是怕苦。抢户口的又不止我一个,人家都没回去,我咋回去?”
“人家刘主任说了,你再不回去,就要叫你爸去坐学习班。春娃子,你胳膊硬得过大腿?”
徐皮匠说:“共产党的王法,比铁还硬,比钢还强!老子的话你听不进去,等街上理抹到老壳上来了,不下去也得下去,看你硬得赢哪个?不是我心狠不痛你,我是和尚的老壳没发。”
徐春林拨腿就往外跑。徐皮匠怕他跑出去流浪,着急地喊着他。
徐春林边跑边说:“是岩是坎我去跳就是了。”
徐皮匠丢下手中的活,追出去说:“你这不听话的龟儿子,谁叫你去死了?你站住——你要把老子活活气死!”
周**也着急地说:“你这娃儿咋动不动就犯横,听不进话?”
徐春林站住了。他说:“哪个要去死了,我去找田哥他们商量。他们不肯下去,我也不会拖累你们。”说完他就跑了。
“造孽啊!真叫爹妈操不完的心啊!”周**不住地叹气。
再不下去,就要坐学习班,不仅自己坐,父母亲也要跟着坐。这简直比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还利害地套在抢了户口的知青头上。招工的诱惑又使他们后悔莫及。连最坚定的田蒙也感到只有回去了。
从招工开始,公社的权力就变得很大,知青的命脉都捏在公社干部手里。过去知青们还比较团结,可今非昔比,谁都怕得罪公社的头头们。拿知青们的话来说,那个刘公安打个屁都能吹燃火了!田蒙、叶培、徐春林硬着头皮,惴惴不安地往乡下走去。他们担心回去有可能要挨批斗。他们经过西龙公社时,正巧碰上叶粒和王云霞上街办事。田蒙看到叶粒,自觉无地自容,急忙转身往街那边溜。他还没走几步,就听到王云霞只管在叫他。他只得一脸尴尬地转身走过来。叶粒并没理会田蒙的难堪,只感到他们心事沉重,就象剪了翅膀的鸟儿正担心飞不回笼中。叶粒想以叶培姐姐的身份到公社去摸摸底,求求情。王云霞也自告奋勇,愿意一块儿去。她们肯帮忙,田蒙求之不得。他高兴地催促她们马上就去。
在路上,田蒙盘算着怎样去找公社,怎样对付刘公安。这些年他在外面混,已有了一些经验教训。他认为对管着他们饭碗的公社干部,目前既不可以象过去一样来硬的,也不可以太软弱,只能提虚劲。他对叶粒和王云霞说:“你俩不是本公社的,他们认不倒你们,到了公社,千万不能暴露是知青,现在知青在他们眼里就是可怜虫。要装得有点来头,最好是市一级派来的。对某些人只能以毒攻毒随机应变。”王云霞和叶粒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
他们边走边商量着对策,不知不觉来到了石云街上。田蒙、叶培、徐春林在街口上的僻静处等着。叶粒和王云霞往公社里走去。公社领导正在办公室里开会。王云霞和叶粒走进办公室,里面的人都惊诧地望着她们。
王云霞故作镇静地说:“找张书记,有事要跟他商量商量。”
刘公安也在场,他问:“你们是干啥的?”
王云霞心跳加快,表面平静地说:“我是市革委办公室的,她也是市里的。”
刘公安马上满脸堆笑地说:“请坐,请坐。”并亲自去倒开水。
张书记抬眼一看,见王云霞城里人打扮,落落大方。叶粒亭亭玉立,神态端庄。他忙谦恭地站起来,指着他刚才坐的凳子和刘公安坐的凳子说:“请坐,请坐。有啥指示?”
王云霞心想,要装就要装象。她一屁股坐到刘公安刚才坐过的座凳上,拉了一下叶粒,示意她快坐下。王云霞反客为主地说:“你们也请坐。是这样的,关于知青的问题,市领导多次强调要抓革命促生产,搞好安定团结。去年你们公社出现知青抢户口一事,有些影响安定团结,你们说是不是?……”
叶粒惊讶地看着王云霞突然变得拿腔拿调的,象个政工干部起来。那些人倒愈显得谦恭了。张书记只管点头附和。刘公安倒上茶,双手递过来,拘谨地撅着肥屁股退过去,坐到了屋子角落的一个硬板凳上。他想说啥,嘴巴张了几下,又知趣地闭上了。
叶粒有些心虚,但也只有豁出去了。她也跟着阐大道理:“市里很重视,知青问题解决不好会牵涉到千家万户,影响安定团结,也给其它公社带来不好的影响……”
王云霞已镇定自如地进一步作指示:“市领导的意见是:过去的事情就不追究了,谁没把知青工作搞好,谁带头闹事,通通都不追究了。只要他们愿意改正,就要欢迎。年轻人犯点错误是难免的,改了就是好同志。市知青办做了很多扎实的工作,街上也做了动员工作,要他们回生产队来劳动。表现好,今后一样安排招工。”
叶粒也打帮腔说:“他们在城里呆着不是办法,会影响其它知青的情绪,造成不良后果。”
刘公安觉得该表态了。他很想诉诉苦,告诉她们那些知青象土匪,如何如何可恨,但又觉得不是该说这些的时候。他把想要说的话硬吞回去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说:“上面有这精神。我们照办就是了。”
张书记说:“只要他们回来不再闹事,我们保证还象那阵一样欢迎。只怕他们不得再回来了。”
叶粒急忙掏出那一叠田蒙他们抢来的户口和粮油迁移递给张书记说:“上面已经找过他们了,他们愿意回来。只是也要公社答应今后招工、招生不为难他们。”
张书记双手接过去,急忙表态,笑着说:“咋敢为难他们呢?上面咋说就咋办。请市领导放心。他们肯来,我们定会好生看待。”
叶粒生怕露出了马脚,就匆忙地再讲了几句大道理就站起来表示要走了。张书记和刘公安等也都客气地站起来挽留,都说吃了饭再走吧。他们再三表示,让她们跑老远来很过意不去,见她们执意要走,公社干部很殷勤地送到了大门口。她俩走出公社十多步远了,张书记刘公安还在后面大声地说着客气话。
她们走了一段路,叶粒惴惴不安地扭头回望了一眼,见公社干部们已进去了,就拉着王云霞跑起来。田蒙他们躲在公社外那棵大榕树后面,见张书记等将她们送到大门口还只管说客气话,焦急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忽见她俩仓皇地跑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紧紧地跟在后面一直追了一里多路,才把她们赶上。只见她俩跑得满头大汗。王云霞双手插腰地喘着粗气,叶粒满脸彤红,身子摇摇晃晃。田蒙焦急地问:“出了啥事?”
王云霞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叶粒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王云霞的鼻子说:“你呀!真是胆大包天,公然以大干部的口气教训起公社干部来了。”
王云霞咯咯地笑着说:“在他们眼里,我只是市革委办公室的小兵,你怕是市革委的秘书长了。”
两人把刚才的事情向他们讲了一遍。田蒙笑着说:“不简单!你们本事真不小。”他脸上在笑,心里却酸涩地想着,他曾想要干出个样儿来让叶粒看看,没想到却落得这样倒霉,还要让她去冒险!
叶培说:“刚才见你们跑,还以为刘公安要捉拿你们,原来是做贼心虚。”
在离石云场两里多路的地方,他们分手了。走了十多步远,徐春林回过头来说:“你们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是岩是坎我都敢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