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子在山头上大声地吼着:“各家各户注意喽──!十点钟在大队小学传达中央最最重要的文件。各家各户都要去──!去了的要记革命工分喽──!”他的破锣声音从这边山头响到那边山头。
叶粒、王云霞、唐素芳吃过早饭就向大队小学走去。大队小学就在红旗四队的一个圆顶小山上。她们来得早,学校正在上课。按农村规矩,说十点钟开会,最早也得等到十一点钟。她们在山坡下就听到了读书声,快到山顶她们听清了是在教拼音字母。一个又高又尖的声音在念:“O——O——鸡窝的窝——L——L——腊肉的腊——”学生们跟着大吼:“O——O——鸡窝的窝——L——L——腊肉的腊——”,王云霞噗嗤一声笑弯了腰。她说“龟儿子把鸡窝、腊肉都搬到教室里来了。”叶粒脸上也挂着笑。唐素芳却没有笑,她说:“人家是李书记的媳妇儿,才弄得到这样轻松的活儿干,躲太阳、躲雨,还有工资。我们就轮不上。”
走上山顶,她们听到从另一间教室里传出了吴晓红的声音。她们知道吴晓红与梁国全结婚后,李书记就安排她在大队小学教书。她们想看看吴晓红到底在怎样上课,就轻轻地走到窗脚下。见吴晓红正在黑板上写算术题,学生们一个个东张西望,都好奇地拿眼睛盯着她们。教室后面放了十几个装有猪草的稀眼背篼。靠窗子最后一排,一个人仰着躺在凳子上,双脚跷在一个猪草背篼上。他用书遮着脸,嘴里含着一根狗尾巴草。她们怕影响了别人上课,正想离开,吴晓红转过身来看到了窗外三张熟悉的脸,也看到了睡在凳子上的李春宝。她不能让她们认为自己教学马虎。她没有跟她们打招呼,就向李春宝走过去,她大声地说:“李春宝,请你回答黑板上那道题,是该先加减呢?还是该先乘除?”李春宝依然睡着不吭声。吴晓红有些生气地说:“你起来,谁叫你上课睡觉了?你说到底该怎样做?”
李春宝说:“不晓得。”他把书丢到地上,仍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她们才看清楚了,他就是曾骂过她们活妖精的那个放牛娃儿李春宝。生产队许多人都叫他扯哥,他是那些放牛娃儿中的讨厌头子。他经常伙同一些半大小子偷别人的瓜果,弄到河边、竹林中去吃。他己快成大人了,嘴上己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当着她们的面,李春宝这个样儿使吴晓红感到难堪。为了不丢面子,她伸手去拉他,说:“你起来,太不象话了!谁叫你在教室里睡大觉了?要睡,回家去睡。”
李春宝一甩手说:“我偏要在这里睡,你管不着。”
吴晓红生气了,李春宝让她下不了台。虽然他的舅舅是公社朱书记,平时她总护着他,现在她却无法容忍了。她再次伸手去拉他,并严厉地说:“你上课睡觉,又不回答提问,还影响别人上课。你如不站起来回答问题,就立即出去。”
李春宝犯起横来,这个小扯哥公然踢了吴晓红一脚,还大声地号叫起来:“你滚啊——老子就是不起来!——”
吴哓红被他踢了个趔趄,被身后的课桌档住才没摔倒在地上。她气愤得脸发青,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强压住怒火指着李春宝说:“你不遵守课堂纪律,还敢打老师。学校要处分你。”
李春宝从凳子上跳起来,瞪着眼睛捏着拳头叫着:“老子是小闯将,不是小绵羊。谁叫你来拉我?你先动手打人——老子不得怕你!——"
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各自离开座位走过来围着看热闹。李春宝已快成大人了,个子比吴晓红还髙。他凶神恶煞地紧捏双拳怒视着吴晓红。吴晓红有些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是哭着冲出教室,还是不怕他李春宝犯凶?她没有了主意,四只愤着怒火的眼睛对视着。站在窗外的叶粒忍不住了,她拉着王云霞冲进教室。她叫着:“李春宝——你到学校干啥来啦?是来读书?还是来打老师?你刚才的表现我们都看到了,你再敢打老师我们就要对你不客气。”
王云霞指着李春宝说:“你别仗势你舅舅是公社书记,老师就怕你。我就不信他喜欢你在学校打老师。你再狂,我们马上去跟你舅舅说,看他咋惩治你。”
李春宝的拳头松开了,他退了一步站回到自已的座位上。隔壁教学生念鸡窝的那位刚才还咧着嘴在窗外笑,这时也退开了。叶粒向李春宝跟前跨了一步说:“你踢了老师,必须道歉。”
李春宝拿眼晴看着她们,刚才的气焰己经没有了。他把头埋下去小声地说:“吴老师……对不起。我……刚才错了。”
吴晓红愤怒的脸变得柔和起来。她轻声地说:“你坐下吧。老师原谅你。”
叶粒和王云霞从教室里走出来。唐素芳对她们说:“你们忘了,她是咋样对待马老师和我们的了?这叫活该!恶有恶报。”
唐素芳的话,使叶粒想起了吴晓红曾象呵斥狗一样地对待马老师。曾给她贴对联,甚至打她的耳光。她刚才的确忘了这些。她没想到世上的事,尽会如此快速地发生轮回演变。王云霞也想起了吴晓红的可恶之处,后悔刚才不该多管闲事,倒该在一旁看看热闹。他们本是一路货,要真打起来,那才好呢!
过了一会儿。一些穿着破烂,打着赤脚或穿草鞋的农民们从四面八方向大队小学走来。一些先到的农民打着团堆,有的在做针线,有的在疯疯打打。大队李书记和公社副书记都已到场。他们神情严肃地小声交谈着。汪丽秋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夹在穿着破衣烂衫的农民中,显得特别扎眼。她发现叶粒她们站在山坡上,忙装着跟别的妇女说话,侧着头从她们身边溜过去了。康毅从山坡下爬上来,看到了她们三位,正想转身躲开。王云霞老远看到他就叫着:“康毅——你才来啊?——”
唐素芳见到康毅,止不住心酸,泪水立即充满了眼眶。她抑制着不让泪水滚出来。她故意把脸转向一边不理睬他。心里想着,你这个负心郎,为什么老躲着我?我的心都快碎了!她要跟他单独谈谈,告诉他,她已经怀孕了。他们得尽快结婚。
康毅有些尴尬地走过来。王云霞说:“你咋老不跟我们见面?听说那晚你们差点命都没了。”
康毅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真对不起,我欠你们很多。”
叶粒说:“你欠我们啥呢?你们没丢命就谢天谢地了。”
王云霞说:“罗进川走了。你一个人还在那儿干啥呢?马上要招兵了,你不打算走吗?”
“到时再说吧。”康毅口头这样说,其实他己决定不再跟父亲顶牛,等着走当兵提干之路了。
有人在大声地叫喊,“不要讲话了──!听公社张书记给大家传达中央的重要文件。大家仍然在叽叽咕咕地说话。张书记开始念文件。王云霞他们站得较远,突然听到了林彪叛党叛国……他们都感到很震惊。这个第二号人物,既定的接班人,怎么会呢?他们往里面走去。听到:“九月十三日凌晨三时,在蒙古温都尔汗附近,中国民航256号三叉戟坠毁。乘员九名,八男一女全部死亡。林彪、叶群、林立果,仓皇出逃,叛党叛国自取灭亡。……”
这一消息,对一些农民并没有引起多大震动,但对知青们却引起了极大的震惊和惶恐。谁也没想到,这个最左、最忠、最革命的林彪,这个毛泽东的亲密战友,会搞谋害毛泽东的勾当,会迫不及待地抢班夺权!王云霞惊诧地小声说:“真看不出,林彪原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革命!现在终于暴露了。”
康毅说:“林彪是政治上的机会主义者。”
这时,暴牙齿武装部长带着几个穿黄军装的人,从山坡下上来。他也不管张副书记正在传达中央文件,就大声地吼着:“康毅在不在?”
“啥事?”康毅站过去。
几个军人盯着他问:“你就是康毅?”
“是的,我就是。”
一个穿四个兜(军官服)的军人说:“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需要你配合搞清楚。”
几个军人围着他。他转过头来,似要跟她们说什么。那几个人态度粗暴地推着他往山下走去。唐素芳向前跑了几步,她想问:你们为啥要带走他?可她没勇气再追过去。只瞪着惊恐的眼睛一直目送康毅和那伙人消失在山的那边。叶粒和王云霞也觉得蹊跷。唐素芳站在山坡上两腿发软,她感到不会是好事。如果是他父亲派人来接他,他们不会是那种态度,也不会走得这样急。她的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她突然听到王云霞在叫她:“唐素芳你在那儿干啥呢?我们要回去了。”
唐素芳回过神来,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强装微笑着走过来说:“这边闹哄哄的,我想在那儿透透空气。”
康毅被几个当兵的带回了省城。他才明白父亲被认定上了林彪的贼船,要他揭发捡举父亲的罪行。事实上,他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并不了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林彪的死党。他只知道父亲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剿匪和平息西藏叛乱中都立了不少大功。他认为父亲即使与林彪有什么关系,也应一分为二,不能就此定为篡党篡军的反革命分子。再说各人做事各人当,即使父亲有罪,他也不该受到牵联。他被带回去就被监管起来。他父亲的下级,以前对他非常关爱的叔叔伯伯们现在瞪着眼,呵斥他要规规矩矩,老实交待。他为自己申辩,说不了解情况,可别人说他是站在父亲的反动立埸上耍花招,还联系到他写“反动文章”搞大型武斗。把他也当成林彪死党了。对他的监管更严了,把他象犯人一样的关押起来。
他全身的肌肉酸胀,一双大眼里燃着愤怒,他想不通,我对毛主席、共产党一片赤诚,怎么会是这样?他不甘心无辜受冤,平白被抓起来当反革命。想到上次被抓,要不是父亲有权,也就出不来了。这次可不一样,一定要设法逃跑。他仔细地观察了周围的环境。他被关押的三楼,外面两三丈远就是围墙。墙外是一条背静小街,街边上有一根电线杆正对着关押他屋子的窗户。在值勤的人中,有一个也是干部子弟,和他是毛根朋友。那人也曾经是保守派的头目。在那人送饭来时,他用目光暗示,希望他帮忙救他。他塞了一张纸条给那人,上面有他设计好了的具体办法。过了一天,那人送饭来时,向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今晚三点。那晚他将身上穿的毛线衣袖口拆开,抽出长长的毛线。凌晨三点,值勤的土兵都比较困倦。他将毛线的一头栓上一个小石子,将石子抛向墙外电线杆处。那人在墙外将一根细麻绳栓在毛线上,在细麻绳的末端栓上一根很结实的粗绳,再将粗绳的末端栓在电线杆上。那人轻轻地学了一声猫叫,就急忙走了。康毅小心地将线往回收,直到抓住了粗绳。他激动和欣喜起来,迅速地把粗绳拉直固死。他将早已弄松了的窗户钢条掰开,看了看外面,岗哨里没一点动静。他双手抓着绳子双脚绞在绳上,象空中飞人似的,很快地向电线杆滑去。他从绳上跳下来,穿过一些背街小巷直往火车站跑去。
在火车站,他才想起自己没钱。他又想到他们发现他跑了,一定会到车站来抓他。他在火车站附近发现了一辆载着杂货的大卡车。他从车牌号上看出是江城市的车,就爬上车躲到杂货堆里。天亮后,车子果然向江城市开去。车子还没进城他就从车上跳下来直往生产队奔去。
傍晚他回到生产队,首先想到的是去取枪。武斗结束后,有支手枪和几十发子弹他没上缴,他用油布包了许多层藏到灶下一尺多深的泥土里。这事罗进川也不知道。回到茅屋,他发现己被抄家,凡有文字的东西都不见了。他奔到灶边,扒开柴禾看到泥土还是硬实的。他急忙拿锄头往下挖,取出了枪和子弹,心里才安稳了一些。他坐在床沿上抽着烟,想着:必须逃得远远的,逃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如有不测,他就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子弹。临行时,他该去看她们一眼,今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大约晚上十点过钟,她们都洗脚上床了,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唐素芳象有心灵感应似的从床上一翻的起来,也没问是谁就急忙去开门。叶粒划燃火柴点上煤油灯。康毅跨进屋来,呼的一口气将灯吹熄了。他说:“不要亮。我是逃出来的,坐一会儿就走。”她们感到很惊诧。大家黑坐着,康毅向她们讲了回去的情况。他突然侧着耳朵说:“外面有人来了。”他站起来想往外走。唐素芳扑过去抱着他,不让他走。她摸到他手中拿着的枪差点惊叫起来。她死死地抱着他不肯松手。她流着泪去夺他的枪说:“你不要命了?开抢就是反革命,死定了!”
这时外面己有了火光和清晰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只听有人在说:“围住团转,不要让他跑了。”茅屋周围已站满了人。有人乒乒乓乓地拍门。康毅挣脱唐素芳想冲出去。叶粒奔过去用背抵着门,示意他快躲起来。康毅耸身跳上土墙。外面的敲门声更急了。武装部长叫着:“康毅快出来——免得我们动手——”
康毅很快地从屋顶那个缺窿处翻上了房顶。王云霞见他翻上去了,就大叫着:“你们要干啥?这里没得康毅。”
武装部长说:“有没得,打开门就晓得了,快开门——”
王云霞说:“没得——没得——你们找错了地方。”唐素芳跑进去睡到床上,将被子蒙着头哭起来。叶粒将门打开。武装部长在前,后面跟着大队李书记,油子和副队长以及十几个民兵。他们走进屋来,用手电到处照着,连茅坑猪圈,屋里屋外,床上床下都搜遍了。武装部长的手电从地上照到了房顶。她们紧张起来,手电光停到那个缺窿处,那薄膜依然盖在上面。武装部长正想说啥。络耳胡队长说:“风吹烂了的,我找了个薄膜瞎糊弄,等这阵忙过了再跟她们收拾。”这时康毅正趴在薄膜旁边,用枪对着武装部长。武装部长把手电灭了失望地说:“你们不是说看倒他回了生产队,又跑这里来了?咋没人呢?”没人吭声。
王云霞说:“你们哪个看到的?整我们背黑锅。”油子和副队长都只管往外走。
叶粒嘴上不敢太硬,想让他们快走。就说:“部长,我们明天还要出工,被闹得觉都睡不好了。”武装部长心想,也许是油子不安逸她们瞎说的,就叫大家快走。
他们走了好一阵了。她们的心还在咚咚地跳,怕那些人还在周围,都不敢吱声。康毅在房顶上,见那些人都打着手电或拿着火把走远了,才从房上跳下来。他在窗外说了声对不起,就各自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