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粒记得196年,她刚入学时,第一次见到司马惠兰校长也是在学校礼堂的讲台上。司马校长上台给新生讲话。她穿着紫红色的旗袍,梳着齐耳的短发,神态端庄地出现在台上。她说:“同学们,你们抬头看,上面是什么?是屋顶,屋顶上是什么?是楼,楼上面是什么?是高高的蓝天──我希望同学们有远大的志向,永远不自满,既要脚踏实地,又要胸怀大志……”如今,司马惠兰校长又出现在台上。她面前戴着一个很大的长方形牌子,上面写着打倒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头子司马惠兰。名字上的那个×是用红笔画的。站在她身后的同学扭着她的胳膊还按着她的头。她被剪成了阴阳头,脸上涂上了墨,台下已看不清她的面容。后面一排牛鬼蛇神都是学校的一些被打倒的教师,也都被学生押着按着头,反扭着双手。马淑群老师也在其中,他们的胸前都戴着一个大牌子。马老师的牌子上写着——历史反命分子马淑群。台子的上方扯着横标,上面写着“江城中学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大会”,两旁台柱子上贴着竖幅标语,左边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右边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台下黑压压地站满了全校师生。
洪涛站在台上,拿着话筒大声地宣布:“批斗大会开始。”他举着拳头大声地呼着口号:“打倒修正主义分子司马惠兰!打倒牛鬼蛇神!……”他呼一句,下面的师生们也跟着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口号声如群狮在怒吼,如江河在咆哮,一浪高过一浪。口号声给会场宣染了浓重的硝烟味,人人都心惊肉跳。革命师生们都是一副极其严峻的神情。大热的天,叶粒背上冒着冷气,她感觉有几双愤怒的眼光在向她射来。那是吴晓红、武满仓、罗永兴的眼光。他们在监视我,她强迫自己举手、张嘴,却喊不出声来。眼泪快要掉下来。她使劲咬着嘴唇,不让它滚出来。她知道这种感情是非常可怕和危险的,她机械地站在那儿。口号声停止了。武满仓跳上台去声讨司马校长。他说:“司马惠兰顽固地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学校制定的校规就是罪证:‘经补考三科以上不及格者,按自行退学处理。’她制定这样的校规就是有意整我们贫下中农子女,剥夺我们上学的权利。这学校到底该为资产阶级服务,还是该为无产阶级服务?”
司马校长还没回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罗永兴跳上讲台,拿出一张旧报纸,大声地吆喝着:“同学们请看,这是司马惠兰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有力罪证。我们抄了她的家,从她屋子里搜出了这张有赫鲁晓夫头像的报纸。她把这张报纸贴在墙上,好随时瞻仰。她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党,没有毛主席,更没有我们贫下中农子女,有的只是修正主义头子赫鲁晓夫。现铁证如山——罪责难逃!——”
司马校长挣扎着说:“那是一张过去的废报纸,什么时候糊的墙壁我已记不得了。只是为了不让泥沙掉下来,没别的意思。”
罗永兴极其愤怒地咆哮着:“你狡辩!——你顽抗!——在铁的事实面前你不但不低头认罪还敢负隅顽抗!──”
洪涛大声吼叫:“让她跪下来请罪!──”
站在身后的两个学生使劲地按着司马惠兰。司马惠兰说:“洪老师,应该讲事实,摆道理。用体罚手段,不是一个人民教师的作法。”
洪涛脸色血红,眼球突露,额上青筋跳动着。他大声呼喊:“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他的话音刚落,罗永兴飞起一脚向司马校长的双脚扫去。司马校长当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叶粒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愤怒的吼声又响起来:“打倒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头子司马惠兰,司马惠兰必须低头认罪!”整个礼堂杀气腾腾,震耳欲聋的口号,直捣人们的灵魂。
吴晓红窜到台子上,指手划脚地大吼起来:“请看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敌人在无声反抗,闭着眼睛对抗斗争。……”
叶粒象受惊的鹿儿,急忙睁大惊恐的眼睛。只见吴晓红怒冲冲地将站在后排的班主任马老师拖到台前大叫:“这只老狐狸──漏网右派──官僚恶霸地主的女儿──她平时伪装革命,心里仇视无产阶级。面对这场斗争,她想蒙混过关。同学们,你们答应不答应?”她带头呼:“决不答应!──”
瘦弱的班主任看去就像芦柴棒。就是这么个干扁瘦弱的身躯在叶粒的心里曾经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马老师没成家,她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了同学们的身上。班上同学的学习、表现、身体情况她都了如指掌。上一些豆芽儿课(即不是升学考试的主课),只要她在窗外露出半边脸来,那些象要出洞的小老鼠儿一样东张西望的脑袋,会马上将视线盯到书本或黑板上。上自习课时,她总爱背着双手在教室里轻轻地走动。当她的脚步停在某一个同学身边时,那个同学就会感到紧张,就知自己在学习或表现上有什么漏子被她逮住了。前不久,叶粒的政治分数考得比其它科少了几分,她把叶粒叫到办公室,从眼镜里向她射来责备的光。她说:“你的思想有问题,为啥不加強政治课学习?”
叶粒觉得很委屈,她并没有敢轻视政治课,政治课也考得很不错。可洪涛硬说她有光专不红的倾向,平白扣了她的分。马老师严肃地说:“你要弄清红与专的关系。红在前,专在后。你要与家庭划清界限,走又红又专的道路。”
她虽然感到自己并没有光专不红的思想,但她没有申辩。班上的同学在马老师跟前都是很恭敬的,没有人跟她顶嘴。马老师经常教育同学们对人要有礼貌,要团结互爱,诚实坚强。
学校强调德、智、体、全面发展,马老师也处处注意分清主次,认真贯彻。上午两节课后,马老师要跟班上同学们一起做课间操,之后,她又要同学们做眼保健操。接近高考了,同学们对学习抓得很紧,下午课外活动时,大家却想在教室里看书学习。马老师来了。她将同学们赶出教室。她说,去运动场上活动活动,放松放松,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用竞赛、评比、个别谈话、互相帮助等方法使班上的学习成绩,文体活动,团的活动,好人好事都在其它班之上。春去冬来,随着脸上皱纹的增加,她送走的学生,考上名牌大学的和做出杰出贡献的也愈来愈多。如今,她竟象被宰割的羔羊,在台上任人揪斗。
又有人把反动权威、洋奴,张明伦拖到台前批斗。他的罪行主要是:195年,他从国外回来时,为了骗取党和人民的信任,捐资三万元修建了学校图书馆。而图书馆的书多是毒草,是毒害青少年最可怕的黑窝点。是跟党和人民争夺青少年的黑阵地。……同学们列数罪状,可他脸上始终挂着笑。台下有人大吼:要他交待是不是美蒋派来的特务?他不回答,依然咧着嘴笑。大家感到奇怪。站在后面的罗永兴提着他的后领把他揪起来,发现他耳朵里塞了棉花。洪涛走过去,给了张老师几个耳光,骂道:“你竟敢如此对抗革命群众?”
张老师不慌不忙地说:“同学们呀!我是爱国的嘛!我千里迢迢地回来就是想报效祖国嘛!”
不等他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怒吼声嗡嗡地在礼堂上空回响。叶粒只觉得身子摇摇晃晃冷汗淋漓,感觉空气窒息得快要爆炸。大家的嗓子吼干了,肚子也闹意见了,洪涛这才宣布批斗大会暂告结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