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陌生人,手中提着礼物从西龙镇街上直往红旗四队走去。四队晒谷子的、田里栽晚稻的、耕地的,都目送着这几个人。中午收工时,大家见这伙人从汪丽秋屋里出来,提着烟酒往大队李书记家走去。李书记老婆正在煮午饭,见客人来,忙丢下手中的活,端凳倒茶。汪丽秋的爸把烟酒放在堂屋的饭桌上。汪丽秋的妈急忙咧开嘴,露出两个假瓷牙跟李书记老婆套近乎。她说:“李书记不在呀?我听丽秋说,李书记最是个大忙人。这不,大热的天,还在外忙着干活!”李书记的老婆用围腰擦着手憨憨地笑着,不知说啥好。
汪丽秋的妈又问:“你有几个子女?”
李书记老婆说:“一儿一女。大的已结婚,女儿已经定亲了。”
汪丽秋恭维地说:“李书记的女婿是工厂干部呢!”
“你真好福气啊!工兼农不受穷嘛。啥时成婚缺啥要啥,尽管给丽秋说一声。我们老汪在日杂公司,需要杯盘碗盏,坛坛罐罐的不成问题。我在缝纫社,你们要打啥衣服,也只管找丽秋拿来。”
这时,精明能干的李书记回来了。他用眼睛扫视了他们一眼,也瞟到了桌上放的烟酒,客气地说:“你们真是稀客啊!平时请都请不来,还带这么些东西干啥?”
汪丽秋全家都急忙站起来。他爸伸出手去跟李书记握手。李书记咧着嘴笑着说:“都请坐,我这屋子不象你们城里干净讲究。破破烂烂的。”
汪丽秋的妈和嫂子都抢着说:“啊呀!李书记,你家的厨房,都比我们城里一家人住的还宽敞得多呢!你们一家真能干。”
李书记坐下卷着叶子烟说:“你们难得来。有啥事只管说,不要见外。”
汪丽秋的妈抢着说:“书记是个明白的大好人。丽秋回家总说李书记就象自家亲人。最近,有人说我女儿的坏话。你可要作主啊!她为了搞革命工作,反被人咬一口。她是黄花闺女儿,今后咋做人?”说着她竟伤心地哭起来。
李书记说:“你们放宽心。我一向把知青当成自己的子女。知青之间闹点口角言语,互相说点小话是难免的。没得凭据,我们组织上不得相信。汪丽秋表现不错,大队还抽她搞‘专案’,这就是组织上相信她。前几天我也听说有人到公社去反映了啥,叫我调查。我看也查不出啥。谣言在哪里都有。只要不把它当回事,组织上不相信,就啥事都没得。”
汪丽秋的爸爸只管点头说:“那是,那是,李书记说得是。”
她妈说:“只是这口气窝在心里不好受。臭狗屎泼到身上谁也忍不下去。”
李书记老婆走过来说:“你们就大量些。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些人不是说汪丽秋,是那油子讨人嫌,爱跟一些妇女搞得花里胡哨的。”
李书记板着脸,训斥老婆道:“这里有你啥事?快去煮饭。”他转过头来,换上笑脸说:“你们就在这里将就吃吧。农村里只有粗茶淡饭。”
汪丽秋的爸爸站起来说:“算了,不打扰了。有李书记作主,我们就放心了。”
他们一家回到四队知青住房。高丽娟、吴晓红正在公用厨房里各自煮饭。汪丽秋的妈跨进门就厉声高叫:“哪个是高丽娟?”高丽娟正在淘米,她说:“找我啥事?”
汪丽秋的妈自以为有李书记撑腰,就放起泼来。她快步扑过去说:“我倒要看看你的×嘴是咋个长的?你说我们汪丽秋的烂话,还跑到公社去造谣,坏我女儿的名声。你不是卖×婆,你咋晓得别个的事?”
汪丽秋的爸和哥嫂把高丽娟围在中间。高丽娟无法躲避,埋着头只管淘米。她说:“你嘴巴太脏,要用牙膏洗一下。”
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汪丽秋妈扇来的重重的一巴掌。她边打边说:“你的臭嘴还敢硬?”
高丽娟被打得眼冒金星。她从不跟人扯筋吵架,更没受到过这样的欺负,她气愤已极地大叫起来:“你们仗势欺人——打人犯法!——”
啪——啪——高丽娟脸上又挨了几个重重的耳光。汪丽秋的妈伸手去撕高丽娟的嘴巴,哥嫂也一起动手。高丽娟的辫子被他们挽在手中拉扯。她们将她推到墙边,把头按着往墙上撞。高丽娟象被宰割的羔羊,伤心地挣扎着大哭大叫。
吴晓红先是在旁边看热闹,见他们打得太不象样了。就说:“你们咋乱打人?其实不关高丽娟啥事。我听说是一队的两个知青到公社去反映的。”他们全家这才住了手,向一队走去。
叶粒、王云霞、康毅、罗进川他们一块儿从街上往回走。走到分路的地方,已能清楚地看到那座茅屋孤独地立在山坡上。叶粒说:“到我们那儿去坐坐吧!”他们正想去看看,就跟着她们去了。
四个知青走进茅屋。康毅和罗进川四处张望,见矮矮的土墙到处都有几公分宽的裂口,正中堂屋靠墙有一张低矮的方桌,旁边只有三根扳凳。里面一间卧室里有三张单人床,没有桌子和凳子。土墙上开了一个大缺口,在缺口处插了几根木棒就是窗户了。有一个长木板水平地吊在土墙边,上面放着马灯、亮油壶。一个装有棉球的酒精瓶,旁边有一本《农村医疗手册》和一本针灸书。木板上还有一本《毛主席诗词字贴》和一些抄有毛笔字的火草纸。罗进川拿草纸看着,惊讶地问:“你们还在学医和练毛笔字?”
王云霞说:“只有叶粒才会搞这些嘛!她嫌累得还不够。”
康毅翻着土墙上那本《农村医疗手册》心中不禁赞叹:我们这些男子汉,为啥就没有这种勤奋刻苦的精神呢?
他们走进厨房,见她们使用的碗柜,竟然是农村中最贫困的农民使用的那种——把一个短小粗造的竹篾笆挂在墙上,将下端卷半圈起来,吃饭的碗就放在里面。厨房旁有一个低矮的厕所。让康毅、罗进川感到非常意外的是,厕所里有一个猪圈,里面养着一根七、八十斤的架子猪。知青喂猪的很少,因为喂起猪就走不开了。而知青们最喜欢的就是到处走动。为养一根猪而把脚拴住那是很不情愿的事。何况养猪也不容易。农民说,千瓢食子万瓢糠。扯猪草,煮猪食,麻烦可大啦。当然,喂猪也有不少的好处,猪粪可以肥地。没有肥料,自留地种不出菜来。最重要的是今后有肉吃。城里人一个月才有半斤肉票。农民如不喂猪,就连一点油腥腥也见不到。康毅硬撑着不要家里的钱,可他却不能不要寄来的罐头。几个月吃不到鲜肉,他们已感到劳肠寡肚了。罗进川羡慕地说:“你们杀了猪不要忘了请我们呀!”
王云霞说:“那是当然,除了汪丽秋、吴晓红,这个大队的知青都要请。”
更让他们意外的是,在这光山坡上竟然有一片小小的绿洲,那是她们的自留地。地里的辣椒树上挂满了青色和大红的辣椒。豇豆爬在玉米杆上。紫色的茄子把枝干压得弯弯的。
叶粒端着一个烧箕在自留地里摘菜,康毅帮着他摘。他看着周围贫瘠土地与他们的自留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禁想到她们看似娇气,可喂猪、种地,干得真不错!他和罗进川经常没菜吃,自留地里只随便种了一些红苕。他由衷地说:“我们得好好地向你们学习。”
叶粒告诉他:“这算不得好。这儿的土壤出生姜。姜种得好,一亩地能收四五千斤。每斤两角,一分地就能收入近百元。明年我们也要种姜,我们必须把仅有的一点自留地种好,否则,就得靠家里。可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
康毅想到自己也曾下决心不再靠父母,然而靠生产队的收入,却没办法供养自己。每月的零花钱还得靠家里。自己没象她们一样想得实际,干得实在。他又想到前几天,他到县里开会。县革委易主任在会上大讲要以粮为纲,批判农村一些农民搞小农经济,把自留地种得像一朵花。号召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准养鸡养鸭种水果。当时,他只是当收音机,也没好好地想想。如果把农民的尾巴割干净了,也就把大家往绝路上赶了。民以食为天,不能生存活命,还谈得上啥建设社会主义?他这样想着,抬头见叶粒正伸着双手在摘玉米杆上爬着的豇豆。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她苗条的身上,一双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脑后被太阳照得发亮。她的脸没有以前那样白嫩了,却显得非常健康美丽。康毅第一次悄悄地看一个姑娘,而且是她过去不想多看的娇小姐。在学校读书时,他一直认为她是娇小姐,除了读书之外,还能干啥呢?他们不同类。他深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不同类也就不能相聚。然而,现在他却很想和这个姑娘相聚。他的心怦怦地跳,感到自己过去看问题是多么片面可笑,平白地在心理上划上了那么一条界限。
康毅看了看房屋四周,觉得她们的茅屋修在这里很不安全。这里是光山坡,遇到打雷下雨产生泥石流,土墙可能会倒塌。他叫罗进川一起,在茅屋周围挖上了排水沟,又提醒她们平时要多注意安全。
饭很快弄好了。她们端出了煎辣椒、炒茄子、豇豆稀饭。四个知青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们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叫骂:“姓叶和姓王的两个婆娘儿站出来──”
罗进川说:“什么人这样野蛮?可能又是油子找人来骂你们了。”
王云霞端着碗走到门口,见四个陌生男女边骂边向茅屋走来。她说:“你们是干啥的?哪个招惹你们了?”
依然是王丽秋的妈打头阵。她挥着手骂道:“我们汪丽秋又招你们、惹你们了?你们跑到公社去告黑状,坏她名声。”
王云霞冷笑着说:“啊!原来汪丽秋是你的女儿。你女儿的名声是她自已坏的。你跑来骂啥?茅坑不搅不臭!”
汪丽秋的嫂嫂跳起来大骂:“放你妈的狗臭屁——不要脸的小婆娘。”
汪丽秋的妈凶神恶煞地扬着手扑过来。这时,罗进川、康毅、叶粒都站在门口。康毅急忙向前挡在王云霞和叶粒前面。汪丽秋的妈见一个大小伙子满脸怒容地瞪着大眼盯着她,只得将举着的手缩回去。
叶粒说:“你们有啥子事不能好好地讲,为啥开口就骂人呢?”
汪丽秋的妈怒吼道:“我们骂了你们又咋个?我们还要撕烂你们的×嘴,看你们还敢造谣不!?”
叶粒说:“真是一屋不出两样人,汪丽秋乱骂人,你们也开口就骂人,还想动手打人!”
此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油子和他的家人,以及住在附近不太远的一些社员都听到知青门口的吵闹。他们都伸着脖子竖着耳朵在远处看热闹。
汪丽秋的妈大叫:“日你两个小婆娘的妈——老娘就要撕你们的×嘴!——”她发疯似的向王云霞扑过去。其他人也向叶粒奔过来。
康毅大吼一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一掌将汪丽秋的妈推了一米多远。罗进川站在叶粒身旁,也大叫:“你们敢动她们一下,我们马上把你们扭送到公社。——”
汪丽秋的爸见康毅和罗进川是两个健壮高大的小伙子,就站住脚问:“你们是干啥的?”
康毅说:“我们是知青,也是她们的朋友。欺负她们,就是欺负我们。”
王云霞说:“你的女咡是知青中的败类,还好意思跑上门来放泼?”
康毅说:“你们等倒。我们把饭吃了,把高丽娟、梁国荣一起找到,陪你们到公社去把事情弄清楚,看是谁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了。你们有理为啥不找公社?凭啥跑到女知青这里来骂人,还想打人?”
汪丽秋的爸妈、哥嫂这时都开不起腔了。他们来时的威风全都没有了。汪丽秋的嫂子只管拉他男人的衣袖,向他挤眼睛使脸色。他们只得灰溜溜地打转身。汪丽秋的妈虚张声势地说:“等着瞧,早晚会收拾你们。”
他们走远了。叶粒说:“你们要不在这里,我们可要吃大亏了。”
康毅笑着说:“我已说过,我们不仅是知青也是朋友。欺负你们,也就是……”话还没说完,他的脸突然发起烧来。他急忙把脸转到一边,不敢看叶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