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娟打着赤脚,和一些社员在地里理苕藤。天气非常炎热,大家都干得懒没精神。高丽娟理着苕藤来到地边,只听蝉在远处竹林里声嘶力竭地鸣叫。她抬起头来,见一个叫牛娃儿的半大小子从竹林里走出来。牛娃儿逮了一只“懒虫儿”(蝉)和四只笋子虫。她用细竹技穿着四个笋子虫的脚,做成一个“十”字形的风车。牛娃儿把风车拿到高丽娟眼前摇晃着说:“你看好不好耍?”
高丽娟看到四个笋子虫都在飞着打转就说:“送给我,干不干?”
牛娃儿嘻嘻地笑着说:“你逮倒我就送给你。”牛娃儿向竹林跑去。高丽娟拔腿去追。还没跑到竹林里,只听她:“哎哟──”地叫了一声。她停住了脚,把赤脚抬起来,一个尖尖的玻璃渣扎在她的脚掌上。她把玻璃渣拨出来丢了,血不断地往外流。牛娃儿走过来见高丽娟脚流血了,从身后拿出笋子虫说:“送给你。”
高丽娟没理他,一拐一拐地往家走。她跟汪丽秋、吴晓红公用的厨房门敞开着。她忍着脚痛跨进门,听到从汪丽秋屋子里传出嬉笑的声音。她站住了,听到一个男人在说:“我卖嫩姜进了这个数,连老婆都不晓得。你想要样啥?我给你买。”
“你给我买?算了啊!给你们生产队那几个买还差不多。”这是汪丽秋的声音。
高丽娟怕被发现,就轻手轻脚象做贼似的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坐在床边上,用酒精棉花擦干净伤口,再用纱布慢慢地包扎起来。隔壁的谈话声从篾笆缝里传进来更清楚了。这原是一间屋子,因互相关系不好,汪丽秋提出要生产队将屋子隔开。她俩的床是隔着篾笆紧挨着的。她听清了说话的是一队的队长油子。
“那几个女咡可恶得很!专门跟我作对。我早晚要收拾她们,让她们晓得点好歹。你是真精灵,跟倒我吃革命工分,躲太阳躲雨,名有利也有。”
“你可不要乱整她们。她们也不是瓜儿。”
“哪个乱整她们哟!我只想整你。整得你安安逸逸的。”
“你坏……坏蛋……。”
“坏啥?朱书记都说了,我们‘专案’搞得好,要给一次‘性’奖偿。”
“哈哈哈——流氓!——朱书记只是说给奖偿,咋就成了‘性’奖偿了?”
“管它咋的,我们自己给奖偿就是了。”
“你要干啥?”
“嘻嘻——来,尝尝性奖偿的滋味。”
“你滚啊!大白天,就想动手动脚?”那边一阵混乱的响动。叭的一声,好象是关窗子的声音。
“嘻嘻——来,我给你买了一根电筒在这里。你摸摸,硬梆梆的保管你触电。”这是油子的声音。
“坏蛋!不要脸!你这是干啥?”
“让你消魂,安逸!我要……我要……”
“滚……滚……滚出去……臭烘烘的嘴巴。”
“没得关系……他哪个敢说啥?……我们该乐就乐。”
“别……别碰我……”
“唉呀!想死我了!……”
那边又一阵混乱的响声。高丽娟感到床架在摇,篾笆壁也在震动。这个少女已猜到他们在干见不得人的坏事。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她悄悄地从笆壁缝里往那边偷看。当她看到那赤裸裸的情境时,她惊呆了。血冲上头顶,一种强烈的刺激使她感到难堪、惊恐、羞耻,这种种感受使她脸红,心跳,两腿发软。她觉得这屋子很不安全,应赶快离开。她象自己干了坏事一样紧张,象走钢丝一样地迈着步子,悄悄地离开屋子。她怕响动,连寝室门都不敢关。她己忘了脚痛,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公用的厨房大门,象出洞的小老鼠儿,急急忙忙地往外逃窜。
走不多远,迎面碰到梁国荣挑着箩篼走来。梁国荣跟高丽娟打招呼,并问:“汪丽秋在不在?”
高丽娟心慌意乱,吞吞吐吐地说:“你喊嘛,她……她好象在。”说完就赶快走了。
梁国荣挑着帮汪丽秋打的米,在大门外就喊着:“汪丽秋──汪丽秋──”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应。他挑着米跨进了大门,又大声地喊了几声仍没人应。心想她不在家,只有在这儿等她收工,就坐在厨房里等着。过了好一阵,汪丽秋以为梁国荣己经走了,油子也要回家了。她打开门,发现梁国荣还坐在那儿,心中有些惊慌。她站在门口,头发零乱,脸上很不自然地说:“啊!你来了。我睡着了。”
她急忙转身把门关上。就在这一瞬间,梁国荣瞥见里面有个男人。梁国荣心中好生纳闷,你在睡觉里面怎么会有一个男人?他说:“我口渴,想喝点水。”他知道汪丽秋屋里有一个温水瓶。
汪丽秋用身子档着他说:“唉!对不起,今天没有烧开水,我马上烧。”她说着,慌忙往灶边走。
“算啦,喝凉水也行。”梁国荣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喝了几口。
“我把米给你拿进去,倒在米缸里。”梁国荣放下水瓢,走过去端起了箩篼。
汪丽秋脸变得煞白,慌忙奔过去栏着说:“我的米缸打烂了,米暂时放在这里,我慢点找到东西装,再把箩篼还给你。”
梁国荣两次想进里屋都被汪丽秋挡住了,更引起他的疑惑。他再想不出其它的办法了,只好说:“我要回去了。”
汪丽秋巴不得他快走,却假意地说:“天这样热,等会儿吃了饭再走吧,只是没得啥菜。”
“不必了。”梁国荣说着已跨出了大门。
梁国荣走后,汪丽秋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跟油子的愉悦变成了无限的烦恼和不安。她的脸失去了血色,那双象猫头鹰一样的圆眼睛,不停地转动。她走进屋子,乓的一声把门关上,沮丧地说:“都怪你,刚才差点被梁国荣逮住。被他逮住了我还有啥子脸?”
油子安慰地说:“没被他逮住,这就是我们的缘份。你想那么多干啥?”
“不对,他怀疑我了。好象被他看到了啥。”
“怀疑算过屁,捉奸要捉双,拿人要拿脏。只要不承认,就屁事没得。”油子口里这样说,其实也心虚。他怕梁国荣万一喊些人来,杀个回马抢。就说:“你到屋前后去看一下有没得人。我得赶快走,只要没在这屋子里逮倒我,就没得事。”
汪丽秋端着个烧箕装着到自留地里摘菜。她见四周无人,远处传来闷雷,天空乌云翻滚。地里的茄子、海椒被风吹得不停地摆动。她胡乱摘了几个海椒就进屋去跟油子说:“要下大雨了。外面没人,你快走。”
油子象黄鼠狼似的,溜出屋子,仓皇地从僻静的地方绕道回家去了。
油子走后,汪丽秋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心想:幸好没被他逮住。她正要煮饭,突然发现高丽娟的寝室门大开着,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的头发都竖起来了。莫非她在家?那他们的一切她都知道了。她急忙走进里屋从篾笆缝里往那边瞧。那间屋子里没有高丽娟的影子,却发现桌上有一把剪刀,旁边还有白色的纱布。高丽娟不在屋里,她的心放下了一半,但又想到她可能回来过。她想着高丽娟出工后,那门到底是关着还是开着?前思后想一会儿觉得好象是关着,一会儿又好象是没关。她想到高丽娟也有没关门就出去的时候。不过那是以前的事,现在她们关系不好,走时一定会关门的。也许她关了门没上锁,被风吹开了的呢?她假设着种种可能。
汪丽秋并不喜欢油子,甚至有些讨厌他。他虽然有些文化,但毕竟是一个农二哥,又有老婆,嘴巴臭烘烘的,身上有一股刺鼻的叶子烟味。她后悔极了。刚才她控制不住自己。下乡后,她常感空虚无聊,犹其渴望那种事情。在那个年头,她发育得比一般女孩子早,十一岁就来了月经,个儿长得跟现在一样高。她读髙小时,就对男女之间的事很敏感。她爱看小说,特别喜欢看有男女关系的那些段落。因住房小,髙小毕业时她还跟爸妈睡在一屋。自从月经来了以后,她就意识到了爸妈床上异常响动的特殊含意。她喜欢和男孩子接触,男孩子欺负她,她可以忍受,女孩子占一点便利那可不行。
她很喜欢邻居毛娃儿。毛娃儿在建筑社当水泥工,已是一个大小伙子。为了让他喜欢,她总是穿着自已认为好看的衣服,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天,毛娃儿说,丽秋,你是狐狸变的,身上有狐骚气。你要没狐骚气我就喜欢你。她气得哭了,嗅嗅自己胳膊下,那股气味愈来愈重。她用香皂洗后再涂上雪花膏。她和毛娃儿在屋角里亲起嘴来,任毛娃儿在身上乱模乱搞。当两个脑袋正攒在一堆时,父亲的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毛娃儿受到了开除出建筑社的处分,说他耍流氓企图强X少女。这以后她不敢再偷吃禁果,只有好好念书。但她身上的那种又香又臭的味儿却更浓了。
在高六六级五班,她总爱主动找男同学搭话。一双眼总是溜溜转地盯着罗进川和康毅,可他们总不爱理她。文革初期她出外步行串联,在到井岗山的途中,沿途的农民都很穷,大冷的天,一些小男孩连裤子都没得穿。那天,他们翻越一座大山,天黑了,他们还在山坳里转,当地的革委会安排串联闯将们住在一个贫农家里。农民在一间土墙破房子里临时沿着墙铺上包谷叶,让男生们睡左边,女生们睡右边,中间只隔了一张挂着的破草席。汪丽秋睡在了男生与女生交界的地方。半夜她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一只手在模她。她把那只手掀开,睁开眼什么也没看到,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睡着。
她知道睡在旁边的是成都工学院一个造反派的学生。沿途,她们都跟在这伙人的后边,那人打着造反红旗沿途散发传单。在翻一座大山时,她的肚子痛,坐在地上走不动了。同她一起的人去找那伙人,问大哥大姐带得有肚子痛的药没得?我们有人病倒了。那人听说有革命同志倒下了,立即找了几粒胃舒平。他把红旗交给了同队的人,走过来把药拿给汪丽秋吃了,背着她就走。她的肚子贴着那人的腰渐渐暖和也就不痛了。她问他,你叫啥?我真感谢您啊!她的脸本贴着那人的脖子,说着话,脸就从那人的肩上伸过去,两人的脸挨到了一块儿。她感到很舒服。那人也才感到了两手搂着的是女人圆圆的屁股。汪丽秋说,我肚子不痛了,放我下来。那人将她放下来。她吊着那人的脖子迅速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那人差点晕过去了。这是他从没想到也没尝到过的女人味道。汪丽秋掏出帕子给那人擦汗。这以后,她们一块儿走时,她那双眼一直勾在那人的身上。她真希望刚才是那人的手,她焦急地等着,见没有动静。她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模着那人的头。那人捏住她的手坐起来披着衣服,暗示她出去。那人出去了,她也迅速地穿上衣服出去了。他们向浓深的树林里走去。四处静极了,黑极了。那人将披着的大衣铺在地上。两人扭抱成一团,似乎都看到了对方焦渴的眼睛。汪丽秋任那人纵情地抚摸,吻她的眼晴吻她的嘴。她感觉自己要融化了。此时即使山摇地动,被人当场捉住,要杀要剐她也不怕了。这一夜,她永生难忘。
她和那人相爱了近两年,象贼一样东躲西藏地干那种事。那种事让她回味无穷。那人曾信誓旦旦地说要跟她过一辈子。1968年底,最高指示下达时,也说要把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都送到乡下去。后来大学生没有下乡,分配了工作。那人就再也不理睬她了。她恨死了那人,但却没法。油子粗俗乏味怎能跟那人比!她是饥不择食,又怕挣不了革命工分才跟他搞上了。她没想到会惹出麻烦,心中恨恨的又慌又乱。
雨停了。高丽娟浑身湿透地拐着脚慢慢地往家走去。在路上碰到正在路边等她的梁国荣。梁国荣心急地喊着她问:起先汪丽秋屋子里的那个男人是哪个?
高丽娟愣住了,她没想到梁国荣会这样问她。她犹豫地说:“我只听到有人说话,好象是一队的油子队长。我的脚受伤了,回去包扎了一下就出来了,没听清他们说了些啥。”高丽娟说着只管往前走,她不想招惹是非。
梁国荣心情沉重地说:“关着个男人干啥?我喊了好多声,聋子都听到了。她汪丽秋就是不答应!”
高丽娟敷衍地说:“最近他们在一起搞“专案”,往来要多些。”
“她咋不敢让我进去?那油子是啥东西?”他见高丽娟已走远了,心里难过极了。
高丽娟拐着脚跨进大门。汪丽秋用异样的眼睛盯着她。眼光直停到那包了伤口的脚上。她用一种关心的口吻说:“你的脚今天咋受伤了?到哪儿包扎的?”
“我自己用布包了一下。”
汪丽秋嘴上说:“没有消毒要不得,会发炎的。”心想她的确回来过。
“没得关系,我涂了些眼膏。”高丽娟拐进自己的屋里去了。汪丽秋脸色难看地站在屋门口发呆。
夏天的夜晚,田野里又安静又热闹。遥远的天空中挂着数不清的星星,它们寂寞地眨着眼睛。稻田里到处是青蛙在呱呱呱、呱呱呱地叫着,好象在比赛谁的嗓门更大。稻草里藏着的蝈蝈儿也展开歌喉叽叽叽地叫个不停。小河沟里的水哗哗地流着。梁国荣在小河沟旁的谷草堆里仰面躺着,心里非常烦躁。
梁国全和吴晓红打着手电在田野里找到了梁国荣。梁国荣痛苦地地告诉他们,汪丽秋把油子藏在屋里的事情。吴晓红说汪丽秋不是好东西。她跟油子搞“专案”早就钻到一起了。她好几次看到汪丽秋跟油子两个互相动手动脚。梁国全也说汪丽秋干活光耍奸,没得这事今后都难侍候。吴晓红只管在旁打帮腔,说梁国荣根本就不该要汪丽秋这样的烂货。
高丽娟因脚痛没去出工。吴晓红跟一些社员在生产队地里理苕藤。她跟身边的一个妇女说:“昨天上午,一队的油子跑到汪丽秋屋子里去了。梁国荣半天喊不开门。汪丽秋说她睡着了没听见。”
那妇女很感兴趣地说:“油子在屋里头干啥呢?”
“你说呢?”
“当然是干好事罗!”那妇女咯咯地笑着说。“油子是馋嘴的猫,那骚龟儿子胆子真大。”
“哼,汪丽秋也是贱货。”
“梁国荣咋想呢?”
“梁家不要这样的人了。”
“幸好没过门!这种败坏门风的东西,该趁早不要。”
“喂──,我跟你说,你不要跟别个说啊。”
一会儿,这个妇女又去跟另一个女人讲,“昨天上午,油子在汪丽秋屋里睡觉,被梁国荣逮倒。梁家不要汪丽秋了。喂──,我跟你说,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啊!”
不一会儿,几乎全生产队的女人都知道了──油子跟汪丽秋睡觉。下午几乎全队的男人也都知道了。
四队的妇女们在地里扯豆子。中间休息时,人们有了最新的议论话题。有妇女说:“他们搞啥‘专案’哟,我看是‘专按’。挂起羊头卖狗肉。”
有人说:“前几天,我在自留地里看到汪丽秋走在前头,油子在后头只管给她打扇。两个亲热得快粘在一起了。”
又有人说:“这次被梁国荣逮倒,看汪丽秋的脸咋放?”
大家正说得起劲,汪丽秋背着背篼来挣这太阳下山后的工分。她笑容满面地走来。大家马上闭嘴了。汪丽秋不知在说她,就说:“你们刚才嘻嘻哈哈的在说些啥哟?”
好些人都把脸扭开了。一个被她和油子砍了果树的年轻妇女说:“我们在说昨天有人逮倒偷鸡贼了。”
“哪里来的偷鸡贼?哪个逮倒的?”汪丽秋不解地问。
那妇女盯着她的脸说:“梁国荣逮倒一队跑来的偷鸡贼。”
汪丽秋的脸刷地由白转青。但她马上强作镇静地说:“我倒要问问梁国荣到底逮倒啥了?我咋个不晓得?”她装着没事人似的说:“我来得迟,先去扯两把。”就背着背篼下地里去了。
高丽娟坐在床前用盐开水洗自己的伤口。汪丽秋在隔壁大声地骂着:“嫉妒我搞‘专案’,就造谣!有胆量我们一起去找大队、公社,看男女之间可不可以来往?有啥子证据你拿出来!拿不出来我也说你跟男人乱搞。……”
吴晓红在公用厨房里煮饭,她故意把锅碗碰得叮铛响,心想,你还好意思骂人?!就说:“汪丽秋,你在骂哪个?你搞‘专案’是公社的大红人,哪个敢惹你?”
汪丽秋站在自己寝室门口说:“不关你的事,你少参和。我是骂那在学校就勾引男人的假西施。她看到我们有了男朋友,心里过不得,乱造谣。哼!拿贼要拿赃。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不堪入耳的话从篾笆那边钻进来。高丽娟咬着嘴唇不开腔,一颗颗委屈的眼泪直往下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