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六月初的一天,天空翻滚着浓重的乌云。一道道弯弯曲曲象树丫一样的红电闪撕破天空。天地霍然一颤,几秒钟后,沉重的响雷在岷江河上爆炸,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隆响声。滂沱大雨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浑浊的岷江河汹涌澎湃地拍打着堤岸,发出愤怒的吼声,从江城中学前面奔腾而过。
江城中学面临岷江的两扇高大而厚重的木门关闭着,只开了大门中的一扇小门。暴风雨袭击着大门,发出轰隆轰隆的撞击声。风暴越过高高的围墙肆虐着校园。门窗摇晃着,树木披头散发地扭着腰,走廊上面的花棚剧烈地抖动着摇摇晃晃的身子,花草甩动着脖子摇摆着头,房顶上倾泻着千万条瀑布。天地一片混乱,一片昏暗。到处充塞着哗啦啦、轰隆隆、呜呜呜的混和声。
那是星期天的下午,才三点钟左右,天就象要黑了似的。高六六级五班女生叶粒打着雨伞走进学校。她一只手紧紧地夹着书包,一只手牢牢地握着雨伞。大风夹着雨水斜着向她身上扑来,打湿了的衣服裤子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风将她手中的雨伞吹得翻了起来,她停下脚步将掀翻了的雨伞翻过来。透过哗哗的雨帘,她看到了走廊旁边的报亭里嵌着6月1日的《人民日报》头板头条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她仿佛觉得那每一个粗壮的黑字,都象瞪着愤怒的鬼眼睛在注视着她。旁边一个报亭的玻璃窗被砸烂了,碎玻璃横七竖八地象无数把锋利的尖刀。她知道里面嵌着往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和简介,其中有些人在名牌大学读书,也有一些人在各条战线上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她走过去仔细地看,发现在北京大学读书的女生照片上画了胡子,眼睛上涂了黑圆圈;在清华大学读书的男生脸上打了叉,旁边歪歪斜斜地批着“不能向白专分子学习!”有些照片已被撕掉了。她的心一阵紧缩,打了一个冷颤,转身飞快地向女生宿舍走去。
她来到寝室门前,收上雨伞使劲地甩了几下,推门进去,见寝室里只有好朋友王云霞。王云霞见她象落汤鸡似的,长辫子都在滴水,忙递过来一张干帕子。叶粒说:“你咋回来得这样早?”
王云霞显得有些紧张地忙把门关上,小声地说:“我不想在家多呆。昨晚罗伯伯跳岷江河了,尸首到现在还没找到。我爸妈都在家悄悄地哭。”
叶粒换上了干衣服,解开象青丝一样的长头发。她睁大了眼睛问:“他为啥要跳河?”
“唉!──工作组到文化馆来,就把他挂起来了,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又是右派。前几天,我爸也被挂起来了,说我爸跟倒他跑,画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画。”
“画了些啥?”
“画了一只大老虎,后面有个月亮。他们硬说是太阳,说老虎妄想吞掉太阳。”
叶粒见王云霞眼中含着泪花,红扑扑的圆脸也变得苍白了。她关心地问:“你爸现在呢?”
“罗伯伯跳水后,他们把他放回来了,说他的问题等进一步调查清楚了再说。”
叶粒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愣愣地站着盯着窗外。她想到自已在二中教书的父亲星期天也没回家。他发表的那些文章,过去就受到批判。他会怎样啊!?
“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那是同寝室的吴晓红在高声大气地唱歌。门轰的一下被推开,吴晓红和汪丽秋、王文静、唐素芳一起走进寝室。吴晓红摇着头,甩着短头发兴奋地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毛主席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通过了关于撤销和批判《二月提纲》的《五一六通知》。”(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在北京通过了毛泽东主持起草的指导“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即五一六通知)。
王云霞不喜欢这个成绩不好,最喜欢看扯筋吵架惹是非的人。她心里正烦,就讥讽地说:“啥是《二月提纲》,啥是《五一六通知》?说来我们听听,也好提高一下我们的阶级觉悟。”
吴晓红并不理会王云霞话中带刺,脸上露出得意地说:“《二月提纲》混淆阶级界限,不分是非,是包庇吴晗、邓拓、廖沫沙这些坏人的。《五一六》精神是号召大家造反,向中央进攻……”
唐素芳不等吴晓红说完,就惊叫起来:“你有没有搞错哟!?敢向中央进攻!谁敢反对毛主席呀!?《二月提纲》是中央定的,《五一六》也是中央出的,你说的我搞不懂。”
王云霞说:“我也被你说糊涂了,谁敢造中央的反,谁就是反革命!没有弄懂的事情我们不能乱说。”
吴晓红的脸胀红了,她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她想到这消息是听她父亲说的,她父亲是工厂保卫科的,己学习了文件,是不会乱说的。她有些恼怒了,噘着嘴着急地说:“也许是指中央某一个部门。”
汪丽秋用梳子梳着自已额前的留海。她肤色白净,长着一个小鹰钩鼻子,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只是眼仁有些发黄,不象叶粒那双在浓密睫毛覆盖下的一双大眼睛那样乌黑明亮。她用发夹将额前的留海夹着往里面卷着,不慌不忙地说:“有啥争扯头,反正毛主席咋说,我们就咋做。照着《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上说的办就是了。”
“对,对,汪丽秋这话说得对。”吴晓红激动地说。他扭过头去看汪丽秋,见她正在卷头发,心里反感起来,觉得那是资产阶级的作风。她的脸拉长了,不高兴地注视着她。汪丽秋用毛巾擦了一下脸,又照着镜子往脸上抹着雪花膏。吴晓红忍不住了说:“汪丽秋,你那雪花膏的气味难得闻,不要把寝室搞臭了。”
汪丽秋很不高兴地说:“吴晓红,你真是管得宽,这明明是香的,你偏要说难得闻。说清楚,咋就把寝室搞臭了?”她把雪花膏瓶递到王文静、唐素芳跟前,要她们闻是香的还是臭的。她们都笑着把脸扭到一边,不想参与争论。
王云霞对刺鼻的雪花膏香味也不喜欢,只是讨厌吴晓红最近风叉叉的突然变成大红人了。她笑着说:“吴晓红真不愧是洪老师的好学生。洪老师说大粪是香的,你又说雪花膏是臭的。”
教政治课的洪涛曾叫大家讨论:大粪是香的,还是臭的?他说:“资产阶级爱金钱,贫下中农爱大粪,没有大粪就没有粮食,所以,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有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那大粪不但不臭,反而是香的。”叶粒和王云霞都很反感,她们在下面叫洪涛为香粪先生。
吴晓红恨恨地咬着嘴唇,脸象外面阴沉的天。她说:“你敢攻击洪老师上的政治课?你站在啥立场?”
汪丽秋本想再刺吴晓红几句,见扯到了政治课,就不敢再开腔了。王云霞气愤吴晓红拿政治帽儿压人。她高声地说:“谁攻击政治课了?你的政治好,为啥政治课考得比别人差?”她还想说吴晓红是开帽儿公司的,动不动就想给别人扣政治帽子。……可见大家的神情都严肃起来,唐素芳在向她摆手使眼色。她想到最近的一切事情,一切言语似乎都会跟政治斗争联系起来。她觉得背心冷飕飕的,已感到了政治帽儿的份量。她又想起了今天出门时,母亲再三叮嘱:运动来了,祸从口出,千万不要乱说话,才强忍住了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