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纪念下乡三十周年回访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日,是我们这批下乡到巴彦农村的知青插队三十周年纪念日。除了已经过早离开人世和远在外地的知青之外,这一天,十六名在哈知青都携带家属、子女重返第二故乡,去寻找三十年前的记忆,寻觅自己当年比我们现在的儿女还年轻的时候走过的足迹,我们要让他们记住这片父母曾经抛洒汗水与泪滴的田野,记住这片曾经养育过他们幼小童年的黑土地。
村里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多了一些用红砖砌起来的新房,银白色的铁皮屋顶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当年的老农如今不少人已经过世,剩下来的耄耋老翁一个个也已神志不清,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根本不认识我们——我们在这里耕耘时他们还未出世。
村里的那条路变成了砂石路,再也看不见常年卧在上面的那两道深深的车辙了。井还是那几口井,水仍是那样甘甜;不过不少人家都在自家院子里打了机井,到井沿儿打水的人不多了。最根本的变化,要算是再也听不见有人敲响原来挂在生产队门口的那个催促农民下地的破铁铧了。
改革开放刚刚才几年的农村,就看出来农民的生活比以前强多了。家家还都存着两年前的柴禾垛,过去为柴禾不够烧而发愁的农民,如今却为柴禾太多无处存放而苦恼。所以一般都在扒完苞米以后,在大地里就把秸杆烧了——真正实现了秸秆儿还田。
我看见不少农民家里都购置了大型联合收割机,收割大田时,在地里就把粮食装进袋子了;还有些农户买了农用汽车、拖拉机。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农民劳动负担减轻了,家家都有年轻人在城里打工挣钱,不少年轻人都骑上了崭新的摩托车。是啊!几年之间整个中国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呀!许多过去人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都变成了生活中最普遍的现实。家家不缺吃,不少穿,青年男女的穿戴几乎与城里的年轻人相差无几,吃的全是大米、白面,粗粮很难看到,吃顿粗粮反而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儿了。“文革”中天天挨斗的那个叫姚忠的富农子弟,如今当上了西拉拉屯儿的屯长,深受百姓的拥戴。他的儿子前年当了兵,还在部队立了三等功。
拉拉屯儿早已彻底砸烂了“大锅饭”。实行生产责任制包产到户以后,一大群人穷混的日子结束了。农忙一过,不少年轻人就外出打工去了,他们可以自由地用自己的勤劳去创造更多的财富了。蔡大壮自从他爹死后跟着一个木匠学了一手好木匠活,如今有了用武之地可以财源广进了,他不仅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头几年又到大庆去发展,不仅买了楼房,还买了汽车供儿子跑运输……
“蔡武装”的在天之灵应该瞑目了——他当年搞的那套被批为“资本主义”的小包工,如今已经在农村广泛推广了,他那时搞的多种经营,现在政府已经大力提倡了。如果他活到今天,看到农民家家过的好日子,肯定要乐得合不拢嘴了。
我最关心的还是村里我曾工作过的那所小学。原来的教室,今年刚刚倒塌了两间。乡上拨下来了一笔款,眼下正在修葺中,其余的也成了危房,好像久病的老人在那里呻吟。
学校正放秋假,我们没有看到活蹦乱跳的小学生,仅有事先组织好的二十几名少先队员向我们这些“客人”敬礼并献上一束束鲜花。他们一个个好奇的样子,红红的脸蛋和调皮而又略带拘谨的眼神儿,让我又想起当年在这里教书时,他们的父母那一幅幅天真稚气的面孔……
学校的经费仍然十分困难,主要靠村上极其有限的支持。由于种种原因,辍学的孩子仍然不少。全国都在支持希望工程,我们对第二故乡的希望小学能做些什么呢?我们当中没有大款,也没有老板,都是地道的工薪族,尽管囊中羞涩,还是要献出我们的一份爱心,去呼应当年的那份真诚,那种透明的热情。于是我们十六名知青集中了一万元人民币,在这里建起了“老知青教育基金会”,算是对故乡教育的一种精神支持。
村、乡两级政府拟在校园里立一座纪念碑,还要镌刻上我们这些知青的名字。我想这也是件好事,倒不是奢想用这微不足道的基金换取人们永久的纪念,而是想让这座镌刻着我们姓名的纪念碑日夜矗立在那里,让碑上那十六颗心灵,十六双眼睛,日夜翘首企盼着故乡教育事业的早日腾飞,目送那一批批从这里起飞的雏鹰冲向浩渺的蓝天。
第二天中午,我们接受了县委县政府的盛宴之后,开始浏览了这座面目一新的古城。刚下乡时被我们戏称为“晴天是扬灰马路,雨天是水、泥马路”的街道,如今变成了真正的洋灰水泥马路了。原来马路两旁那一排排的倾斜着的低矮的百年瓦屋,如今已经被一座座高楼所取代。商家店铺鳞次栉比,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连省城里的高档商品这里也并不罕见。商家门前那巨大的音箱里,播放着时尚摇滚或流行音乐,让苏苏古城充满了活力与生机。小城在“文革”早已夷为平地的东、南、西三座城门,如今又按照原有的风格修葺起来。挂在高高城门楼四角上的风铃随风摇曳,那悦耳的铃声像是唤起人们对百年古城历史的记忆。代表这座古城特色的那两座古老的牌楼油漆一新,古香古色的,它在向人们展示历史文化的同时,也诉说着历史的变迁和时代的沧桑;中央那块厚重的横扁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镏金草书,记录着古城遥远神秘的历史源头。它给这座充满现代气息的古城平添了一抹浓重的历史遗迹。
小城的变化印证着改革开放后的繁荣,折射着时代文明与发展的脚步。
刚回到县政府的招待所,收发室就有人传达,说有人找我。我出去一看,原来是韩大哥和大嫂,我激动地握住韩大哥的手,满腔的话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我们已经有十四年没有见面了。
韩大哥看上去变化不大,身体不错,精神也很好。他告诉我说,韩壮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石家庄,在那儿安了家,不常回来;现在跟二儿子韩勇一起生活,小孙子已经上中学了。
我向他打听起我们的好朋友麻树军。他跟我说,改革开放以后,政策放宽了,他在城里开了一个摄影社就在附近,于是我们来到麻树军的摄影社,痛痛快快地畅谈了一阵后,我们三人亲密的合了个影。
韩大哥真是命运多舛,第二年,经检查发现患上了肝癌。在县里住院两个月便不幸离世了。刚刚赶上好时代的韩大哥竟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我们上次见面竟成了最后的诀别,那张照片也成了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张纪念照。
时空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以后,我又曾回到第二故乡。
这一次,我亲眼见到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各村的乡路基本实现了水泥路“村村通”,村路两边统一设计筑起了红砖墙和砖石砌筑的排水沟,农民住房基本实现了砖瓦化,而且装修得十分讲究。厨房里也是瓷砖到顶,还安上了抽油烟机、排风扇,新结婚的小家庭室内彩电、洗衣机、电冰箱一应俱全,有的还装上了淋浴器。让我想不到的是许多人家告别了火炕,也睡上了沙发床,室内安装了暖气,双层的塑钢窗十分保暖。不亚于大城市里的室内装修。各家的电井如城市的自来水一样方便,房前屋后绿树成荫,前后菜园子里,瓜果菜蔬一应俱全。大有城里人心中“乡间别墅”的味道。
农民高兴地说,现在党的政策多好啊!种地不但不交钱,政府还给补贴,以前做梦也没敢想过啊!
我还看见村里各家的猪舍,再没有过去的那种臭味和乱飞的苍蝇;圈里铺的全是厚厚的木板,猪的屎尿排泄后,会进入下层的水泥地面,再用电井里的水冲刷干净,连喂食也用上了现代化的装置,经过自动搅拌后自动流进猪食槽里。
我心想,改变农村落后面貌,归根结底,靠的是国家经济的强盛。如今的农民们离小康生活真的不远了。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这四十多年,在未曾经历的时候是遥远的未来,在经历当中是漫长的岁月,在经历之后又像是短暂的一瞬。但无论我们的感觉如何,我们的地球却是实实在在地围绕着太阳转了四十多个轮回。
天仍然是蓝蓝的,地仍然是绿绿的。回想四十多年的历史沧桑,不免让我产生一种感悟。理想总是过于完美,因而也就不可能不带有某些空想的色彩;太令人值得珍惜的东西同样也令人伤感,青春热血的年华比起风雨洗礼后的冷静,比起思考的中年和成熟的老年,青年时代可谓是冲动激进的年代,其间处处充满着喧哗与躁动。
历史是生命的舞台,时代是生命的时空,历史和时代都只是演绎人生的巨大背景,真正意义的人生应当是体现生命价值与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
一切苦痛都已经过去,时间成为最好的过滤器,留下了该留下的,那就是感受深刻永生难忘的美好记忆,因为它记录了生命的力量和生命的感动。我不禁感叹:我们这代人穿过时代的暴风雨,经历了如此深刻而富于戏剧性的历程,现在的孩子们将不会理解我们这代人对生活的复杂体验。经过血与火的洗礼,经过千辛万苦酿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要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滋味。
每到九月十日这一天,我们这些知青都彼此相聚。
昨天的已经过去,明天的尚未到来,最珍贵的就是今天。在感慨万千之时,我们仿佛对人生又有了新的感悟。
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奋斗;人生就是追求理想的足迹。它不仅勾画着人们追求的目标和方向,而且为人们描绘着一个玫瑰色的远方,人们由此而获得奋斗的信心和力量。
选择了一种理想,也就选择了一种梦幻,因而也就选择了一种人生。不同的选择决定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人生会有不同的生活道路,不同的生活道路会造就出不同的人。每条路上都有人,每个人身后都有路,路有平坦坎坷、曲折迂回,人有柳暗花明、沉浮进退。
人生是一首诗,它有高昂亢奋,也有九曲回肠,只有亲历苦痛,才能体会甘甜,才能理解人生的真谛。
人生是留给历史的印痕,只有踏上了时代的主旋,印痕才能深刻、清晰,乃至永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