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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文字”的干部

大学停止招生以后,随着大城市从农村推荐招工、推荐工农兵上大学政策的出台,使那些在村上或公社里当干部的人们,或者是与他们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的人们,实现了让自己的子女逃出庄稼院儿的梦想。性情敦厚、思想封闭又缺少文化的农民,只能望着人家的孩子一个个从农村走出去,而自己的孩子却只能老老实实在家种地。他们那时还没听说过什么“不正之风”、“以权谋私”之类的话,内心宽容地把现实理解为“厨房有人好吃饭”和“近水楼台先得月”,理所当然,自古有之。

推荐上学的结果,让农村手握实权的干部们争抢着把他们“根红苗正”的子女推荐到了大、中专院校去读书,或是推荐到大城市的工厂里去当工人。他们要让自己的孩子长成一条“龙”,说啥也不能窝在农村成为一条“虫”。于是权力成了大大小小当权者以权谋私的魔杖。

下乡知青在农村没有根基,没有亲属,更没有“关系”,在推荐上学的道路上,对我们,尤其是家庭有各种各样“问题”的知青亮起的总是红灯。各种政策、文件首先被当权者掌握,推荐下乡插队知青上学的名额基本上都被他们“根儿红苗正”的子女或者与他们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的年轻人以“回乡知青”的名义悄无声响而又合理合法地地顶替了。然而由于文化程度和政治素质的原因,闹出来的不少笑话却流传于世,打上了时代的印记,如今听起来还让人啼笑皆非。

某公社曾推荐了一位年轻的妇女队长上大学,到县里填志愿表的时侯,竟然把“政治面貌”理解成了两层意思,于是在“政治面貌”这一栏里,填上了“党员、长脸儿”几个字。

还有湖北的一所学校在对推荐上来的学员进行摸底考试时,出了一道化学题——水的成分是什么?结果有学员竟然在试卷上写道:“此题印错了。人是有成分的,如贫农、中农和地主、富农,水怎么会有成分呢?”

某所学校还出现过这样的事情——课间休息的时候,一位老师在走廊无意间听见了几个学员在争论到底是“二分之一大还是四分之一大”的问题,心里不免感到好笑。于是他就在自己的班级里也问了几个同学。结果,好几个同学也毫不怀疑地认为“当然是四分之一大了,这还用说?”

……

这几件事虽属个别,但“窥一点可见一斑”。那个时候就是这样,连这种文化基础的人也能被推荐到大学去“深造”。

看着这些被推荐到大学去的干部子女们寒、署假一个个回到家乡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我们心里酸溜溜的。难道我们这些知青在大学里放弃的位置,就该由他们这些人去填补空白吗?难道在社会学里也有化学中的“置换反应”吗?我们这些来自大城市的优秀的高中毕业生,苦苦地在这里为改变农村“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奋斗着,可原本就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这些年轻人,却依仗着父辈的权势急不可待地逃离家乡,改变农村落后面貌就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似的,这到底是什么逻辑?我的思想开始失衡了。

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回旋,接踵而来的种种矛盾,更让我们每个知青感到迷惑不解。

一九七三年夏天,麦收假期刚刚结束。开学一上班,学校收发员就把十多天来积压的报纸送到了办公室。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看报了,也听不到收音机,简直就像与世隔绝了一样。这时我如饥似渴地翻阅着这些过时的报纸。突然,一则关于推荐上学的消息跃入我的眼帘。报名条件中指出:“……或有八年以上实践经验者均可报考。”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至尾细细地看了一遍,果然没错。于是,那天我破例请假提前下班,骑车回到已经名存实亡的青年点儿上。从一个个两口之家里找到了我们那几个知青,他们得知这一消息以后,一个个激动得直拍大腿,我们一直商量到小半夜。

我跟张忠杰、刘春玉等几个知青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到县里去问个清楚。可是下了半宿的大雨,直到第二天早晨天也没放晴。等到雨过天晴再去吗?不行,不能再等了,就是下刀子也要去。

我们冒雨赶了二十多里路,来到了巴彦县文教科。那位王书记知道我们是哈市知青,又是专为报考的事来的,于是很客气地接待了我们,还亲手搬来了几把椅子让我们坐下。接着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向他问起了这次报名的条件,并强调“具有八年以上实践经验”这一条我们是具备的。

这时王书记掐灭了手里那根尚未燃尽的香烟,不无遗憾地“唉”了一声说:“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啊!这‘具有八年以上实践经验’是有所指的呀!比如说全国劳动模范苏广铭啦,全省农业学大寨标兵宋彬啦……”

我们不理解,据理力争。因为我们从报纸上无论如何也读不出他所说的这层含义。我们的争辩使他难以自圆其说。于是王书记灵机一动,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儿说:“这样吧,我给你们找一个专门‘研究文字’的,让他来给你们解释一下,好不好?”

不一会儿,他把那位姓孙的“研究文字”的干部领了进来。那位干部听完我们对报纸上的报考条件的理解之后,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下之后,便皱着眉头说道:“我的理解是这样的,你们下乡插队虽然已经九年了,但那是‘生活经验’,或者说是‘社会经验’,不能算是‘实践经验’,所以……”

“研究文字”的干部这种十分荒唐的解释真让我们啼笑皆非,无法接受而又无能为力。早在一九六六年的开春儿,根据省里的文件精神,我就曾以“具备了两年以上实践经验”的知识青年的身份被推荐“政治保送”上大学,可是由于“文革”爆发而夭折。如今又过了七年,怎么反而又不算“实践经验”了呢?

这位“研究文字”的干部面对我们的质疑无言以对,我断定他说话时是心虚的。此时我发现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特,嘴里叼着的那支烟颤抖着,烟雾熏到了他的右眼上,于是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半咧着嘴说笑不像笑,说哭不像哭的。我猜想他们大概都心照不宣地掩盖着一个事实,出于对领导的保护才违心地编造出这些奇谈怪论来。不然,“研究文字”的干部怎么会做出如此滑稽的解释来?

他一时语塞,反而让我从心里对他生出一点可怜来。

我们怀着内心的不平,从文教科一出来就直奔了邮电局。几经周折,才给松花江地区“招生办”挂通了长途电话。得到的答复是:

“你们这种情况可以报考师范类院校。可是,师范类的报名工作在一周前就已经结束了。”

听了这种结果,我们几个都像撒了气的皮球。来时一路上那种被希望燃起的兴奋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次考试已经开始“革命化”了,以“推荐”为主,考试成绩只是做参考。“推荐”给大权在握的官员们以权谋私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县里压根儿就没有把我们这些出身复杂的知青考虑在推荐范围之内。后来我们还听说,当权者们在名额的分配上也发生过权利的搏弈和利益的平衡。

我们几个知青颓丧地坐在县里一家小酒馆儿里,点了几道菜,喝了一斤多老白干儿,山南海北、气急败坏地胡侃了一大阵。谈话间当然忘不了把那位“研究文字”的干部那套滑稽的解释当作笑料,就着酒菜一块儿咽进肚里,再经过消化系统排泄出去。

几杯酒进肚,沉重的心情像是从深渊里轻轻地漂浮起来了,升腾着进入了一种昏昏然的境界里,那种兴奋被粉碎的痛楚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

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忘记苦恼和忧虑,不知烦恼地混日子。

由于我们刚才吃饭时都怀着郁闷和气愤的心情,加上早已消化惯了苞米馇子、小米饭的胃肠,所以回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感到肚子不大舒服,一路上好几次到路边的苞米地里去解手。

也难怪,那时我们的胃口早已经不起酒肉的宠爱了。

人活在世上,几乎相同的岁月沧桑,却会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不同的痕迹;就像一块砖,由于所处的位置不同,其所显示的身价也不一样。有些人本来很平常,毫无超人之处,但是历史、社会或其它因素给了他机会,然而他自己却真的自命不凡起来。而现实中更多的人则相反,他们生活得平平淡淡,甚至很不理想,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们本该如此。他们默默地奉献着,悄悄地耕耘着,可由于他们没有名声和地位,就像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无人理会,无人知晓。这完全都是“政治”这个怪物制造的把戏。当它需要你、宠爱你的时候,无论你怎样平凡也会让你变得伟大起来,而它要冷落你的时候,则又毫不客气地把你冷缩为平庸、卑微和渺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