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酒,如茶又如麻
元旦前后,各生产队知青的口粮都按照各队的分配标准分下来了,我们那个装粮食的库房顿时变得五谷满仓。然而成群的老鼠此时也不知从哪里异常迅速地迁徙而来,在我们的仓库里建起了它们的“安乐窝”,枣核般大小的耗子屎,吓得当班做饭的女生战战兢兢地不敢到仓库里去擓米。
由于我们拒绝了大队党支部要派个老师傅专门给我们做饭的好意,所以一直坚持着自己轮班儿做饭,不让别人“伺候”。知青点儿“伙委会”按排好了男女搭配做饭和推碾子磨米的日程表,为了像社员过日子一样不把淘米泔水白白扔掉,我们还搭起了一个猪圈,养了两口猪,打算过年的时候改善一下生活。
做饭这活儿,看起来简单,干起来还真不容易。尤其是像知青点儿这样的大家庭。赶上阴天下雨,柴禾潮,塞进灶坑里就是不起火。为了不耽误了大家下地出工,无论谁当班,都得撅着屁股使劲儿往灶坑里吹气,可往往还是只见冒烟不起火苗儿。然而常常不知啥时候,灶坑里的柴禾又会突然“噗”地一声打个烟炝,几乎把人打个倒仰,冒出一股呛人的黄烟,灶坑里的柴禾这才呼呼地着起来。做饭的女生往往一边用手揉着被浓烟呛出泪水的两眼,一边指使着笨手笨脚的男生干这干那,而有的男生又自以为是,不听摆弄,所以常常是两个人犟来犟去的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那天当班做饭的是李义滨和齐庆大,两个人都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李义斌在发好的一大盆玉米面里加上“苏达粉”以后,一股气儿揣和了好几遍,这时负责烧火的齐庆大也把水烧开了。李义斌一掀锅盖,水蒸汽一下子扑到了她的脸上,眼镜儿一下子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了,手上又粘着玉米面儿,不能腾出手来擦镜片,只好冒蒙儿地把玉米饼子一个一个往锅帮儿上贴。掐着钟点儿约摸大饼子熟了,一揭锅盖才发现,好几个大饼子竟贴成了双摞儿的;还有的贴得太靠下,一半浸在水里溜了,只剩下上半截儿,成了半拉大饼子。这还不说,大家一吃才发现大饼子个个都是酸的;生活委员李有到厨房一看,他头一天买回来的苏达粉,连封口儿都没动,而粉面子却下去了不少,这一下子大家都明白是咋回事儿了……
有一次轮到我的饭班儿,正赶上连雨天。头一天夜里那场大雨灌饱了大地,村路一片泥泞。我趁着早饭和午饭间隙的一段时间正靠在行李上看书,不知不觉发现四周暗了下来,接着又从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闷雷声。我急忙穿上水靴子打算到外面去抱柴禾,这时我的那个女生搭档惊慌地提醒我说水缸里还没水呢。这活儿自然应当是我们男生的事,于是我让她去抱柴禾,我自己拎起水桶和扁担就往外跑。可是刚一出门,就见一道电光在我头顶上一闪,然后“咔嚓”一声就把硕大的天幕撕开了一道口子,随后接二连三的雷声就从这里不断向西北方向滚了过去。这三伏天里的雨来得可真快,当我踏着泥水没过脚面的村路快要到井沿儿的时候,只见一道“雨墙”伴着“唰唰”的声响由远而近地从前面横扫过来。密集的雨点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我吃力地摇着辘轳,好不容易打上来两桶水以后,就顶着大雨一步三摇地往回走。雨水从头上、脸上流进我的嘴里、脖子里。忽然,我的两只脚陷进了深深的车辙里拔不出来了,两只靴子里也灌满了泥水。由于惯性,两只水桶往前一悠,水桶里的水几乎逛出了一半。我吃力地稳住身子,用力抬腿拔着两脚,结果脚丫子是拔出来了,水靴子却深陷在泥里。由于两只水桶无法落地,我索性打着赤脚,撑住身子把两只仅剩下多半桶的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挑到了厨房,这点水哪够做饭的?只好再次顶着大雨去打水,又根据大致位置,在那条满是泥水的车辙里摸出了那双水靴子……
原来在我们没到乡下之前,当地干部以为我们来了也待不长,于是就用省里给知青下拨的建房费把房子盖成了这麽大,这么宽,举架又那么高。他们打算等我们走了以后,把这房子当俱乐部用。
这一溜九间的筒子屋,用土坯砌了几道间壁墙,隔出了男、女生宿舍和厨房、仓库,这就是我们知青点儿的大房子。房子的前面、东面和西面都在老榆树的掩映下,北面是小学校的大操场
我们刚住进来的时候,墙还没有干透,泥墙上有的地方还长出细长的麦芽来;窗户套子四周透风,屋子里还没来得及糊上棚,冬天就到了。我们一个个躺在炕上,身子底下是热的,身子上头却是凉的。因为屋子里太冷,大伙只好戴着棉帽子睡觉。早晨醒来,男生的眉毛、胡子全挂上了霜,一个个缩在被窝儿里互相瞅着傻笑,直到有人喊“一、二、三”,大家才比赛似地一骨碌爬起来,嘴里呼着“白气”,在一片咝咝哈哈的声音中以极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把被子一卷就下了炕。
那年月,大多数社员家里的柴禾都不够烧,要靠到大地里去拣柴禾或者上东山上去打干枝子来补充。我们知青点儿房子大,间数多,烧柴紧缺问题就显得更加突出。看着我们这座平时全屯子最高的大柴禾垛一天天变矮了,知青点儿的“伙委会”研究后决定,第二天集体上东山上去打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当晚做饭的同学又贴了三锅大饼子,预备好第二天上山带的干粮。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套上三挂牛爬犁,个个全副“武装”——手拿镰刀,脚蹬絮好乌拉草的棉胶皮乌拉,腰上扎根麻绳,怀里揣着大饼子咸菜疙瘩,风尘仆仆地向东山进发了。
在银装素裹的大山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银色的童话世界。满山遍野厚厚的白雪晶莹剔透,钻入云端的白杨树枝头上那宛如一颗颗红宝石般的冬青红果,在银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艳丽。不时有成群的长着美丽红肚皮的苏雀,欢快地在我们的头上掠过。它们忽而在雪地上、树枝上互相追逐嬉戏一阵,忽而又呼啦啦地成群地钻进树林里。它们那悦耳的鸣叫声宛如天籁之音在空谷里回荡。在满山遍野的落叶松、白桦树之间,掩映着一片片粗犷豪放的樟子松,它们用常绿的针叶勇敢地挑战着东北的严寒。
我们呼吸着干冷清新的空气,兴致勃勃地在山坳的林子里打干枝,割臻柴。头上的汗水让我们不得不扔掉帽子或摘下头巾;半尺多深的积雪从我们的裤脚灌进鞋里,把鞋和袜子都冻在了一块我们却全然不知。
饿了,我们就从怀里掏出大饼子,就着咸菜啃几口;再捧起棉絮般的白雪含在嘴里——原来准备的那三个军用水壶里的开水,还没等我们到达山上,早就被大伙儿你几口他几口地喝光了。
大山的美景和第一次上山的兴奋,让我们每个人早都忘记了疲劳。可是到了下山的时候,女生们都挪不动步了,一个个都爬上了满载丫柴的牛爬犁。真是“老牛自知夕阳晚,不需扬鞭自奋蹄”呀,来时慢慢悠悠不急不火的老牛这时候别看是重载,却不用你抽打它自己就加快了脚步。装满柴禾以后活像一座房子似的牛爬犁,时而被露出地面的石头或树桩颠起老高,时而东摇西晃地朝坡下出溜,好几次爬犁脚滑出车辙,朝两边的大树冲去,吓得趴在爬犁上面的女生一个个都闭上眼睛嗷嗷喊叫。这可把赶牛爬犁的“小日本儿”吓坏了,为了拼力勒住缰绳,他双手的虎口处都勒出了血,头上蒸腾着热汗,这汗不仅是累出来的,更像是吓出来的——一旦翻了爬犁,就要出人命的呀……
下山以后,我们这才松了口气,尽管是天色大黑了,可是由于没有了危险,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了。
好歹算是到了知青点儿,我们连爬犁上的柴禾也懒得卸了,一个个跌跌撞撞地钻进屋里,呲牙咧嘴地把屁股偎到炕沿上。这时,又酸、又疼、又沉的两条腿就像是两条假肢似地不听使唤。一脱鞋连袜子一块儿都拽了下来,半冻半化的雪已经把它们“粘”到一块儿了。
几个男生勉强把卸下的老牛牵回了五队的牛棚,回来也一头扎到了炕上,一个个都累得没个人样儿了。在山上打了一天柴,又上坡下坡地走了好几十里山路,这对我们每个知青来说还是头一回呢!
我们很多人连饭都不想吃了,好几个女知青早已经钻到被窝里去了。然而当班做饭的两名知青可不乐意了——她们知道大伙上山很累,特意多做了两个菜,可是这么多人都不吃了,白瞎自己这番心思了!
第六生产队的屋子里仍然和往常一样,早就挤满了社员,炕上坐了一炕,地下还站着一大片。他们是来接着听知青盛世源给他们说评书的。这时门开了,进来的不是盛世源而是副队长。他一边卷着纸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人家青年今儿个上山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就是回来也早都累垮了,‘盛先生’指定是来不了了,你们别在这儿‘傻老婆等苶汉子’啦!快回家搂老婆子睡觉去吧,啊——”
谁知,副队长话音刚落,盛世源就拿着竹板儿推开生产队的房门进来了,大伙儿这下子可乐坏了,小青年儿乐得一蹦老高,“嗷儿嗷儿”地欢呼起来……
一九**年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凛冽的西北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把大地、远山、树木、农舍统统变成了一片银白。过去我们在城市里从没见过的让人睁不开眼的“大烟泡儿”,呼啸着一刮就是三天三夜。
那一天,怒吼的西北风也好像是刮得疲倦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好不容易才渐渐地停息下来。
这个季节里,我们也和社员各家一样每天都吃两顿饭。这天傍晚,当班儿做饭的同学正在厨房里忙乎着洗刷碗筷,其它知青有的趁着生产队没活儿的机会坐在炕上缝补着秋收时磨破、刮坏的衣服;也有的趴在桌子上写着自己从未间断过的日记;“小猫”儿又拿起好久没摸的笛子吹了起来,优美的笛声在男宿舍那宽敞的空间里回荡。
忽然,有人隐约看见窗外有一伙身穿棉大衣的人踏着厚厚的积雪,似乎朝我们这里走来。随着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有人推开了我们的房门。进屋后才知道,原来是市长胡传经同志等一行六人到巴彦县检查工作,顺便在县领导的陪同下到知青点儿上来看望我们来了。
市领导同志的意外到来让我们每个知青都异常感动,大家都扔下手里的活儿忙乎着收拾屋子、拿碗给领导倒开水、搬凳子,争抢着回答领导关心的问题。
胡市长看见我们当初的那种豪情未减,还是下乡前那股热情,而且身体都比原来棒了,心里感到满意和放心。他老人家关爱中夹着鼓励、中肯而又不失风趣的话语,激起了我们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胡市长说完,随手端起了那碗开水,刚一沾嘴边他就撂下水碗,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原来我们只顾攀谈,想不到在我们这间硕大的寒舍里,刚才还是烫嘴的开水,这么一会儿功夫竟然变得冰凉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