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的腊月,离开白鹿原,秦海关带着刚出生就没了亲娘的孩子,踏上千里回家路。
他用几件石匠工具,换了一只母山羊,每天挤羊奶喂孩子吃。没走慈禧太后的老路,而是出潼关往东,沿黄河到洛阳,走村串巷修理农具赚些盘缠,给孩子买了冬衣棉袄。
那枚唐朝大墓地宫里带出来的暖血玉,始终藏在襁褓深处,提供微弱的热量。过开封府折向正北,经直隶大名府、正定府、保定府……华北大平原战火刚退,盗匪横行,幸亏他一个穷石匠,没人瞧得上打劫他,除非看上母山羊。
到了京师顺天府,已近农历春节,西历到了1901年。帝都疮痍满目。
八国联军在京城各处站岗,虐待中国人最为严重的,当属日本、俄国还有德国。秦海关背着孩子绕过关卡,大半夜,翻过崇文门城墙缺口。天明时分,回到皇城根下,工匠村早变成瓦砾。秦海关凭记忆找到自家房子,在砖瓦木炭中挖出几个大陶瓮,都是出逃前紧急埋下的。有个大瓮里塞满线装书册,其中有本手抄的《秦氏墓匠鉴》,这就是传家宝。
秦海关正收拾东西,听到隔壁一声声惨叫。他背着孩子出门,只见几个戴着尖顶铁盔的德国士兵,正在强奸路过的中国少女。
庚子事变激化,得从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开始。德皇在柏林讲话,煽动向中国复仇。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后,德国陆军上将瓦德西下令抢劫三日。只要看到中国人随地小便,德军循着尿声就是一枪。
这群德国士兵身边,有个翻译官劝阻无果。秦海关把孩子与山羊放在路边,想要上来说理。德国兵看他身材魁梧,以为是来寻仇的义和团,对准其胸口放了一枪。
眼前一黑,M98式毛瑟步枪子弹,从他心脏与肺叶间的隔膜穿过。
距死神只差两毫米,秦海关当场不省人事。
等到醒来,已是黄昏,鲜血流淌一地,幸亏是石匠,身强体壮,不然早已丧命。
不过,孩子不见了!
秦海关后背心一凉,几乎再次晕厥。他看到两具女尸,都是被德国兵糟蹋后枪杀的。他的母山羊,一路从关中千里迢迢走来,充当小孩的奶妈,也被开枪射杀。想起孩子的出生、媳妇的死去,还有这一路艰难,秦海关痛哭流涕……
为什么不好好留在西安,留在白鹿原,偏偏要跑回八国联军霸占的京城呢?祖宗留下的东西就如此重要吗?
要不是有个意大利医生路过,秦海关当晚就会伤重而死。
他在正阳门医院躺了两个月,侥幸捡得性命。年后开春,老秦到处寻觅丢失的儿子,也去找过德国占领军,但一靠近,人家就拉枪栓了,终究没能寻到小北洋的踪影。
这一年,李鸿章代表清廷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离开西安回京。“两宫”最后一段路坐了火车,在八国联军的刺刀底下、袁世凯的北洋军的护卫下,“大摇大摆”地回了紫禁城。
秦海关也回到工匠村,他又娶了两房媳妇,先后病死,没留下一儿半女。
不久,慈禧太后重修陵寝,祖传御用的老匠人无可替代,内务府指令老秦进入地宫干活。
光绪三十四年,西历1908年冬天,光绪帝在中南海瀛台涵元殿驾崩,得年三十八岁,庙号德宗。次日,慈禧太后死于中南海仪鸾殿,享年七十四岁,遗言:女人不可干政!这不是马后炮吗?
阴霾蔽日的冬天,老佛爷的葬礼上,有个荷兰记者拍下一组诡异照片——数千名杠夫抬着巨大的棺椁前往东陵。
送葬队伍中有无数太监纸人,穿欧洲军装留辫子的骑兵也是纸人纸马,队列整齐,仿佛被赶尸匠操控。甚至有支纸糊的舰队,装备最先进的无畏舰。恍惚间大清已是世界军事强国,堪与英德法俄美日诸强争霸,最终付之一炬……
在空前绝后的葬礼进行的同时,数百公里外的西陵,光绪帝的崇陵也在加紧赶工。
中国历代帝王年轻时就营造陵墓,万历皇帝二十岁出头就造定陵了。但光绪帝未能在生前修建陵寝。三岁溥仪已继承帝位,改元宣统。摄政王载沣是光绪的亲弟弟,他哀叹兄长不幸的一生,想营造个体面的陵墓,还有镇守地宫千年永固的镇墓兽。
镇墓兽!
内务府大臣上奏,整个大清朝,能造出皇陵镇墓兽的工匠,仅剩秦海关一人。
身为世袭的皇家工匠,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秦海关却提出要面见摄政王。大臣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见摄政王?”老秦横竖横说:“要么你杀了我吧,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造镇墓兽。”
“老虎食盆里敢伸脖儿的鸭子——你也敢嘴硬?”
话虽如此,内务府大臣还是服软了。万一镇墓兽造不成,或造了个不伦不类的冒牌货,摄政王必降罪于他。
那一年,摄政王载沣不过二十七岁,只因是三岁皇帝的亲爹,才当上了帝国的独裁者。大清国第一届责任内阁正在筹备,摄政王为各部大臣人选名单伤透脑筋,结果搞成臭名昭著的皇族内阁,此为后话不提。
春日的午后,京城上空柳絮飘扬,载沣坐在醇亲王府私邸的西花厅内,竟有四月飞雪的错觉,昏昏欲睡的时刻,有个太监通报——两个朝廷钦犯押到了。
“什么?还是两个?孙文与黄兴都被抓获了?”
“不,王爷,是从太白山来的。”
太监尖厉的嗓子让载沣心生厌恶,但听到“太白山”三个字,便正襟危坐,强打精神。
少顷,两个朝廷钦犯被押到西花厅台阶下,竟然都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一男一女,面目清秀,长相酷似,多半是孪生兄妹,乍一看又像民间献祭的童男童女。
“就俩孩子?还朝廷钦犯?”
摄政王走到两个小孩面前,用扇子托起小女孩的下巴。那孩子竟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面对大清帝国的独裁者,毫不畏惧,反而摄魂夺魄般地注视着他。
载沣赶紧打开扇子,遮挡女童的目光,好像脸上要被她的目光扎出洞来。
老太监跪在旁边说:“王爷,这俩孩子,确是朝廷钦犯。可千万别被他们唬住了。狼崽子再小,也是狼的种!为捉拿这对孪生兄妹,已折损了不知多少银两与人马。”
“我知道,太白山嘛,都那么多年了,不用提醒!”摄政王板下面孔,扇子敲打太监的光溜溜的脑门,“不过嘛,这次行动的真正目的——朝廷不惜一切代价要寻找的那个人,还是没下落吧?”
“王爷,您是说李先生的幼子?哎呀,听说是行动前就下山了,所以……”
“酒囊饭袋!”摄政王勃然大怒,真想把这太监拖出去剐了!他强行摁下火气,看着地上的一对双胞胎孩子说,“他俩该如何处置?”
“按律当斩!”
“六岁小孩也杀?荒唐!”
“也可先监禁,待孩子长到十五岁,再处以极刑。”老太监犹豫两下又说,“不过嘛,为了断绝后患,还是早点斩草除根为好,免得夜长梦多,惹来更大的是非。”
“莫非还能动摇大清的江山不成?”摄政王载沣看着两个小孩说,“本王要在大清朝推行各项改革,预备立宪之后,再仿造西方列国立法,尤其刑法。要是连六岁小孩都杀,传到东交民巷的洋人耳朵里,又要说中国人野蛮未开化了!”
“王爷,总不见得把人给放了吧?”
摄政王踱了几步,用扇子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男的进宫阉割做太监,女的送八大胡同做娼妓,就这么定了!”
两个孩子都听懂了他的话,却安静地一动不动,被老太监押送下去。
载沣躺在西花厅的卧榻上,逗了逗鸟笼子里的画眉,刚想闭上眼睛小憩片刻,又有人通报内务府大臣拜访。
随同大臣来拜见摄政王的,还有一个叫秦海关的皇家工匠。此人高大强壮,相貌堂堂,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他先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醇亲王府西花厅的青砖砰砰作响。
载沣被这气势吓住,命他平身。秦海关却长跪不起,老泪纵横:“摄政王大人,奴才秦海关,世代为大清皇室修造陵墓。奴才别无所求,只想找回失散九年的独子秦北洋。”
若是放到太后老佛爷的年代啊,早就砍了他的脑袋,居然敢跟皇家讨价还价?幸好老秦遇上了年轻的摄政王。
“舐犊情深!”载沣想起自己三岁的亲儿子,被抱进紫禁城做了皇帝,也不免感伤一番,“大清朝的天下,怎能让父子离散!”
摄政王当即修书一封,下令务必找到秦海关失散的儿子。老秦相信这年轻人没有骗他,这才收拾行囊奔赴西陵的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