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成亲王妃沈蓉顺利产下了一个女婴,太后很是高兴,连夜派人去成亲王府探望,我心中也不甚欢喜,命了青烟将早前备好的礼物整理好,派了宫人送入了成亲王府。宫人回来之时却还带着沈蓉的一封亲书,我与她多日不曾见面,竟不想她还念着我。
素白宣纸之上是她一向娟秀的字迹,寥寥几字却叫我心中不甚温暖,她知我微服出宫之事,知我怀孕之事,知苏云瑶之事,亦知哥哥被罚之事,所有的事情她都了然。她与我自小一同长大,甚为清楚我如今的心情,然劝说之言却没有,有的不过是几句叮嘱和担忧,另说相府的事情她同成亲王定会暗中顾着,叫我不必忧心。
她原也知道我的为难,竟是想的如此周到。
然这样的喜事却同后宫各人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司马茹的晋封后宫人心不稳,喜的是司马茹一人,忧的是我一人,而怒的却有无数个人,虽然看似一切还平静如水,然压抑的气氛却也昭示了大家的不满。
我有心无力,孕吐期虽已过,然身子却依旧懒懒的不想动,太医每日都要来个三五趟,每次都会开些安神的补药,青烟担心着我的身体,便是每日里督促着我将汤药喝下去,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当真恢复了些元气。
这日起来后,突觉心神不宁,便是命着青烟替我梳洗了一番,披了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斗篷,一路往太后的长信殿去,最近几日因着小郡主出生的缘故,太后她也会出来走动走动,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她的气色并不是很好,后来捻转问了杜涵月,才知太后一到深秋乃至隆冬季节,关节便是开始疼痛,最严重的时候甚至都不能下床。
从前只看太后尚还年轻,却不想也是毛病一大把,所以说古代女子为何红颜多薄命,多半是被折腾的。
到的时候看到成亲王府的小厮正站在亭廊下面,我心想着莫不是沈蓉来了?然她还没出月子,最是不能着凉,如何会来呢?
“皇后娘娘来了,奴婢立马去通知太后娘娘,还望皇后娘娘稍等。”太后身边的宫人如意迎了上来,将我请入了偏殿,服了身子说道。
我浅笑道:“可是殿中来了人吗?”
如意道:“是了,成亲王方才入了宫,见了陛下之后来请太后的安,如今正在殿中,皇后娘娘来的巧。”
如意这丫头也不过二十左右,然说话做事却一向沉稳,面上总是挂着恬淡的笑容,待任何人都不急不恼的样子,我倒是很喜欢她。
“那你就去吧,本宫等着便是。”我朝她笑着应道,她便又服了身子,方才退了下去。
原是成亲王来了,这个时候进宫想必是为了小郡主的事吧,按照漓月国规,亲王的子嗣出生之后必定是要受封的,女孩子便是郡主,男孩子便是世子,至于封号却要由着皇帝册封,这封号却也有讲究的,不同的封号代表着皇帝待亲王不一样的态度,如今好在沈蓉生的是女儿,安景凉该不会有所顾忌才是。
正想着,如意施施然又走了过来,行礼道:“皇后娘娘随奴婢进去吧,太后娘娘听闻您来了很是欢喜,本还想让奴婢去请您呢,如今倒是免了奴婢这趟路。”
她上前来亲自扶上我的手臂,我知她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此番还能对我如此,当真也是因为太后的缘故吧,我也不避,只由着她将我扶起了身,尔后便是随着她往内室中去。
没有原本意料的欢笑声,内室中竟是安静的有些异常,我才进去,瞧见太后正侧坐在门帘一侧的软榻上,而安景逸则是坐在对面的木椅上,琉璃碰撞之声响起,他抬眼望向我,一向清明的双眸却是暗淡无光。
“皇后娘娘万安。”
他虽贵为亲王,然见到我却还是要行礼的,我忙着上前止了他,带着几分苦涩的笑意应道:“表哥同我可还如此见外,莫不是生分了。”
他抬了身子,勉强露了一个笑,应道:“礼不可废。”
我见他神情有些恍惚,料想着莫不是同安景凉有了争执,亦或对于郡主的封号有了分歧不是?
“都坐下吧。”正想着,太后的声音传来,我才回了神,朝了太后服了身,尔后自一旁铺着软毛垫子的檀木椅上坐了下来。
内室宫人并不多,除了如意在侧以外,其余的人都被遣去了外间候着。才坐定,宫人即刻上了新茶,整个过程余了杯盏碰撞声以外,多余的声响都没有。
待得宫人退下,我才开口道:“表姐身子可还好?小郡主也好吗?”
安景逸道:“都好,你表姐念着你,只碍于身子不便,不能入宫,待得月子过了,她还说要带着郡主一道来给你请安。”
“要的要的,我也好多时候没见表姐了,如今也是没有办法,不然早就想着出宫去看看小郡主了。我想着一定长的很可爱。”
太后笑道:“可不是嘛,哀家也心急呢,总日日记挂着郡主,只盼着时间快些过去呢。”
我见气氛总算有了些缓和,内心的不安也渐渐的散了,又问了几句关于表姐的情况,安景逸只说都好,让我放心。其实我很想问他今日入宫是为了什么,然太后不提,我也开不了这个口。
谈笑了片刻后,太后突然开口道:“羽歌,最近几日皇帝可有去你殿中?”
我想着自从那日我赶他走后,他便再没来过,只听青烟说他最近似乎很忙,连着别的殿也没去,我不知太后问这话是为何意,只得老实回答道:“陛下近来国事繁忙,我也有好几天未见他了。”
太后叹了一口气还未开口说话,身旁的安景逸却是先开了口,“他忙,的确是很忙,忙着怎么对付自己的亲妹妹……”
“逸儿……”太后猛然打断了他。
然他的话却还是一字不落的落入了我耳中,什么叫忙着对付自己的亲妹妹?我有些不解的望向安景逸,他却是自顾自的低笑了一声,复又道:“母后又何必担心什么,我这话也不是只在这说,我也可以在他面前说,可即便说了又能怎样,他的决定从来都不会因为别人几句而有所改变,只想不到他待自己的亲妹妹也能这般残忍,果然是我和九妹对他的期望太高了些。”
我方才知道他说的是谁,原是安悠然,我想起她乃塞北王妃,如今塞北王的野心已昭然若揭,难道安景凉不打算先将公主救回来后再攻打塞北吗?
我之前只知道这件事情很要紧,却不曾想过他会不顾安悠然的性命,残酷如他,果然连手足都可以放弃吗?
我皱着眉头看着安景逸,迟疑的开口问道:“表哥说的,可是真的吗?”
安景逸抬起双眸望向我,眼神里是我不曾见过的失落和伤感,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于我手中道:“这是九妹冒死托人送回来的家书,你一看就知道了。”
我颤悠悠的打开书信,宣纸上是安悠然熟悉的字迹,然不似从前般淡雅,字迹潦草,足以猜出她写信之时焦虑又紧张的心情。
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看完了满满的一张纸,虽言语有些错乱,却也大致已经将现今的局势做了概括,如今塞北王将安公主禁锢在宫中,若安景凉不退兵投降,他便将公主吊在城门上,万箭穿心将她杀了。若想要保全公主,安景凉必须同他签订十年不战的条约,且不必再勒令塞北每年进贡收成的百分之二十,简单点说,塞北想要独立,不想再依附漓月。如今九州大地上只有漓月国以及其他的几个部落,这些部落里属塞北最为强盛,若当真签了这条约,难保塞北王不会暗中联络其他的部落,联盟起来一并打压漓月,这对安景凉来说是完全不可能同意的。
可不同意,安悠然就得死!这两难的决定,换做是我,又该如何选择呢?一面是至亲的家人,一面却是漓月国的兴衰,国之当前,安景凉会选择全力攻打塞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当年他初登皇位,为了能得到塞北的支持,他不顾九妹痛哭求饶,毅然将她送上了和亲之路,如今咱们漓月已经独霸九州,便是失了塞北这个部落又能怎样,可他为何还是不肯将九妹从那个吃人的地方救回来?”
安景逸难掩悲痛,哽咽着声音道。
太后手中拨着佛珠,双眉紧皱,她看着安景逸,出言道:“逸儿,不必再说了,此事哀家会想办法的,如今他待你不比从前,你以后若无事就不必进宫了,蓉儿现在生了孩子,离不得你,你早些回府吧。”
太后下了逐客令,闭了双目不再多言,我呆坐在一旁,却是什么劝说的话都说不出来。安景逸还想要说些什么,然抬眼看到太后的样子,终是低了眉不再出声,起身朝了太后和我辞了别,身子有些踉跄的离了长信殿。
“你也回去吧,今日听到的不必记挂在心上,哀家自会有法子处理此事的。”太后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我转头对上她,又见如意朝我望了望,大约是叫我不必再多问了吧。自打我进来后,太后就一直皱着眉头,恐怕她早就为了这件事情寝食难安了,我竟后知后觉到现在才知道。
虽说我同安悠然不过也就见了几面罢了,可对她,我却有说不出来的感情,似乎是同病相怜,又似乎只是感概她的命运多舛,总之我自是不愿看她当真被万箭穿心,这样的死法实在叫人无法承受。她是太后的亲生女儿,也是安景逸的亲妹妹,他们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异乡,然而方才安景逸的一番话却也证明了他无力说服安景凉,更加无力救下安悠然,太后如今镇定自若,可谁又知道她心中早已滴血成河?身为一国太后,到最后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保不住,这种痛,却不是我能体会的。
自长信殿出来,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大风起兮,看着上空密布的乌云,想来要有一场暴风雨了。
“娘娘赶紧回去吧,天气变化莫测,别淋了雨才好。”青烟将斗篷披在我身上,又瞧了瞧外头的天,有些担心的说道。
踏步往宫巷走去,长长的宫巷一眼望不到头,大风将地上的残叶卷了一路朝前滚去,点点落寞的情绪涌上心头,引得鼻尖一阵阵的酸涩,却是欲哭无泪。
因为,我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我的存在,根本没有半点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