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矩,入城须得步行,车撵便是在城门口停了下来。早已有人在侧等着,我才下车,还未细细去看,便是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来。
“杜姐姐。”我轻呼了一声,她拉了我往一排队伍中站去,我俩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是听闻城门开启的声响。
我环顾了周遭,一行不过数人,倒是有几个眼熟的脸面,皆是当日在上林苑所见,只是未曾接触,一时之间也对不上号。
当城门大开之后,我微微抬头朝前看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东西向的狭长宫道,飕飕的细风卷着尘土向前跑去,一眼竟是望不到头。左右皆是高耸的斑驳城墙,沧桑之感,赫然呈现在面前,说实话,见到这样古老的建筑,我心里该兴奋才是,千年之前的宫廷殿台,我居然有这个机会去直面,岂不乐哉,然我心中却升起一股凉意。
众人随了内侍一路低头前行,脚步声轻柔却急促,只余了软风在耳畔呢喃,宫道内静谧的连着彼此之间的呼吸都能听见,我回头朝着慢慢关闭的城门望去,那厚重的声音敲在心上,就如压上了一块石头般烦闷,或许,这一进便是再无出去之日了,想到此,心中便愈发哀愁。
也不知行了多久,先是到了太后娘娘的东宫长乐宫,一番见礼后又被带去了如今统领后宫的荣贤贵妃的昭阳殿,参礼受赏后终是被带回了各自的殿宇。
我们这一行人在未受封前都只是入宫的普通家人子,所待的宫殿都聚集在西宫未央宫中,未央宫各大小殿宇无数,后宫妃嫔并不多,许多宫殿都已空置许久,宽广的殿室总觉得飘渺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熟悉的古典宫廷之物四处可见,烛台、熏炉、铜镜、漆香桌、罗汉床、琴几、屏风、雕花椅等等,这些价值连城的精妙之物栩栩如生,美妙绝伦。
“小姐,可累坏了吧?”进了殿门,待得宫人退下,青烟忙扶着我往一边的榻上坐去,又替我轻捏着臂膀,好缓解几分疲惫。
我环顾了下周遭,这里是西宫未央宫中的鸳鸾殿,殿室虽算不上大,却是被打理的井井有条。今日穿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宫服,一路下来早已累的不想动,只盼着早日安定下来为好。
“青烟你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我一早起来就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大半日过去了,肚子可早就饿了。”
青烟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却见殿外有人进了来,我定睛一瞧,却是一喜,忙的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奴婢给姑娘请安。”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雯心,竟不想还能有相见之日,我忙的拉了她起来,笑道:“雯心你别跟我多礼了,如今还能见到你,我当真是高兴极了。”复又介绍了青烟给她认识,青烟一听原是上林苑中服侍我的丫鬟,当下便是热情的谈开了。
“姑娘此番化险为夷,实乃天意。”雯心替我倒了杯茶水,又命着一旁的宫人将糕点之类的都摆了上来。
我接过她递来的酥点,轻咬了几口,总算填饱了饥肠辘辘的肚子,方才应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我苏羽歌从阎王爷那里好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也不知日后是不是真的有大福报。”复又朝了她们两人道,“你们以后万别再说起此事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多说亦无益。”
她俩皆是点头应了。
是夜,躺在七屏式围板罗汉床上,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想起刚到这个国家之时的迷茫,想起入百花宫那时的没心没肺,想起回相府之后的憧憬,想起听到那些宫廷秘史的心乱,更是想起他同我说的那些话,一时百感交集。轻抚着腰间的青玉环佩,有它在,却是心安。
翌日天气大好,祥云密布,蔚蓝的天际排排大雁南飞,我想起已来多日,快要入冬了啊,日子当真过的极快。
“姑娘,一切都打点妥当,这就走吧。”雯心边说边伸手来扶我,我收回思绪,朝她笑了笑,方才迈了步子出了鸳鸾殿。
今日齐聚皇帝的建章宫中行册封大礼,我虽早已明了在心,然当真被冠上后宫妃嫔的名号,依旧有些许不习惯,或者说,心底最深处还有着几分期待,若能逃脱该有多好,只那也不过是心中美好愿望罢了,如今已身在漓月皇宫,一切都已成定居。
“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听闻内侍的呼声,我等皆是低头跪拜行礼。
“平身。”带着几分冰冷的声音响起,众人这才起了身子。
“苏羽歌,杜涵月,温念裳,姚芷灵,司马茹,上前听封。”听闻喊到名字,我们几个忙的出了列,自堂中跪拜了下来。
“皇上有旨,苏氏羽歌,杜氏涵月,温氏念裳,姚氏芷灵,司马氏茹,贤淑良德,特封为美人,从此承续懿德,福泽后宫,另,各赐金镶玉镯一对,白银缠丝双扣镯一对,金镶红宝石耳坠一对,飞燕重珠耳坠一对,孔雀绿翡翠珠链两条,玛瑙项链两条,金银各五百两,绫罗绸缎各五十匹。”
“谢皇上,谢皇太后。”
“母后,册封即已完成,那儿臣先行告退。”这厢才刚在蒲垫上坐下,却是听到皇帝的这声话,我抬头去瞧,却见皇帝已起了身,太后指着他刚想回话,皇帝却是一甩衣袖,迈步离去,眼看着他自我们身前经过,连着一丝停留都没有,仿若是在躲着瘟疫一般,匆匆离去。
我瞧见众人面上皆是一愣,显是未料到才刚册封皇帝就是那样的态度,心下定是疑虑重重了,而我知其中缘由,自是没什么惊讶的,转眼去瞧太后,却见她也是煞白了脸面。
太后勉强扯了个笑,“皇帝事务繁忙,你们就陪哀家说说话吧。”
众人自是惶恐的应了,便是再有不开心和疲惫的,也只能坐着陪在一侧说笑。
“恭喜各位妹妹了,后宫是陛下的家,咱们就是一家人,从此好好服侍陛下和皇太后。本宫如今统领六宫,只盼众人和乐相处,此乃齐家之法,亦能让陛下无后顾之忧,大家可听明白了?”一旁的荣贤贵妃适时的出声朝着众人道。
我们只管低头应了,又听闻皇太后笑着道:“贵妃所言极是,这六宫向来以和为贵,贵妃治理有方,哀家也甚是满意,如今宫内添了新人,你更要多加提点才是。”
“臣妾谨记皇太后之言。”
“上林苑中你们同哀家早已见过面,如此便也不用多拘束,咱们漓月宫中虽规矩森严,却也并不是不通人情,哀家最愿看到的就是你们姐妹之间和和气气,早日为皇家添子添孙,也不枉哀家的一片苦心。”
我抬眼瞧了瞧贤贵妃,却见她面上一滞,尔后便是低了眉不再言语,想来太后的那句添子添孙戳到了她的痛处,她进宫两年并无子嗣,位居高位却未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或许这也是她为何没能登上皇后之位的原因,皇太后虽无意一说,她却记在了心上,看来,也是个敏感之人。
楚昭仪轻咳了一声,展着她标志性的媚笑,抬了酒杯朝着皇太后道:“皇太后慈爱和善,乃后宫之典范,我等谨遵皇太后教诲,定会陪在陛下身侧,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也能让皇太后一享天伦之乐。”
“好一句天伦之乐,哀家便是等着了。”皇太后因着那话心情开朗,连着都笑出了声,又朝了一旁的宫人道,“去,给每人赐一樽茯苓酒。”
“谢皇太后赏赐。”
我坐在位置上,慢慢饮着那杯茯苓酒,却是食不知味。好容易皇太后乏了,这才命了我们一并回去。
我由着雯心引着一路缓缓往鸳鸾殿中去,却在拐弯之际碰上了一个如今最不想见的人。
“参见淮南王殿下。”身旁宫人一并服了身,我却只紧紧盯着他那张依旧戴着面具的脸,竟不想在此时此地看到他。
“参见淮南王。”微微屈膝,低头请了安,他却只停留了半分,叫了起身后便是甩袖离去,徒留我一人还呆立在原地。
“美人,王爷走了,您起身吧。”雯心上前来扶起了我,又道,“今日累了一天,美人还是先回殿中吧,明日公主将要启程回塞北,美人同公主自小一起长大,倒时定要前去相送,眼下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方才想起,公主安悠然如今还在皇宫,明日才正式启程,本想着今日要去寻她说话,只是现在心情却没来由的低落,罢了,公主本就情绪不好,我若去了还一副苦瓜脸,岂不是更添了她烦恼吗?
这才回了鸳鸾殿。
却未想,安悠然竟先来了。
晚膳过后,我正挨着贵妃榻小憩,却听宫人报公主驾到,我忙起身相迎。
“公主是夜而来,所为何事?”令宫人上了茶水,又端了点心上榻,这才循声问道。
她淡笑道:“明日便要启程回塞北,我怕到时自己无暇顾及,来不及同妹妹寒暄,故而才趁夜而来,可否扰了妹妹休息?”
我摆摆手应道:“没有的事,我一向睡的晚,刚进宫还有些不适应,才想着今夜怕是难眠,如今公主前来说话,倒是替我解了闷,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了,你自小爱玩,哪里受得住这样规规矩矩的生活,只是如今既为美人,自当该克己守礼,母后待你如待亲儿,说起来你能进宫我当真也替你高兴,皇兄虽然面上冷淡,然却也是个性情中人,你若能俘获龙心,母后也会放心。”她看着我淡淡的说着,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里竟有几许落寞。
我低眉苦笑了一声,“公主今夜前来是为皇太后传话的吗?”她想回话,我却是又接了下去,“自打知道要进宫那时起,我便早已心知肚明,那些话即便皇太后不说,爹不说,我也很清楚。有人曾与我说过,身为官家女子,一切皆由不得自己,命运之路该如何走,其实早已安排好了,便是百般挣扎也逃不开,公主应当比我更加感同身受。”
“自小妹妹活的就比我们自在,整日里没心没肺,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你开怀大笑,那时候我曾私下想着,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烦恼的吗?我每次看到你微笑就好羡慕,我身为漓月国唯一的公主,身居高位,荣华富贵一生,要什么有什么,然我这辈子却有两样东西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妹妹你知道是什么吗?”她抬头对向我,轻声问道。
我被她的伤感感染了,一时之间竟也有些戚戚然,只应道:“是什么?”
她忍了眼泪苦笑道:“一为自由,二为感情。”
我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未接下去,自由和感情,本就是极为奢侈的东西,便是我,如今也没有了,想起那句从前一直挂在嘴边的‘原谅我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以及那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生再美好再富贵,若是失了这两样东西,一切纵是过眼浮云。
“纵然如此,能守护父辈打下的江山社稷,我便是失去这些倒也甘愿。如今,妹妹也要承接起这份责任,好好辅佐皇兄,有你在皇兄身边,此乃漓月之福,后宫之福。”她收起脸上的沉郁,转而朝我笑道。
“皇太后和公主如此看得起我,那是我的福气,我定会尽我所能。公主勿要担忧,我定会好好服侍皇太后和陛下,公主远在塞北,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什么不如意,一定要遣了家书回来,皇太后、陛下、成亲王,还有我,都十分挂念你,你这次回来匆匆而去,我真的很舍不得。”我上前握了她的手,皱眉道。
她在塞北如何,我问不出口,想来也不会好过,自雯心那听说塞北属边疆之地,那里的人都是粗狂猛汉,全然不似中原人那样谦和懂礼。她是漓月的公主,自小就未吃过苦,可去了塞北却要时时侍奉塞北王,还要被那些个姬妾排挤,整日里吃也不好,睡也不好,还不能在塞北王面前以泪洗面,这样的婚姻当真是种煎熬,可是她却不得不打落牙齿活血吞,这样的苦楚她又怎么说的出口,便是皇太后和陛下知道了又如何,总不能为了一个公主就发起战乱吧。
“妹妹的话我都记在心上了,好了,也来了这么久,我就不扰妹妹休息了,明日,妹妹就不用来送行了,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此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你,只盼下一次见面是在你的封后大典上。”她轻拍了拍我的臂膀,笑着道。
我无话可回,她的期盼,皇太后的期盼,我都了然如心,可那后位,位高却也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