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着长秋殿回来后就去天牢的,哪知午后竟刮起了大风,无法只得耽搁了一日。
翌日起身,梳洗过后,我又唤了锦绣替我叫来了碧鸢,想着她那般心心念念着杜涵月,既是正大光明的去天牢,也就一并把她带上,她们主仆情深,好歹我也让她见一见杜涵月,也算了了她一桩心事。是以便让锦绣在殿中等着,只带着碧鸢去了天牢。
守门之人大约早已得了安景凉的示下,并不拦我,只将我们带了入内。思想起,这是我第三次踏入这北宫天牢,第一次是陪太后来瞧勤太妃,第二次是我自己被关了进来……只盼,这是我最后一次踏入这里,着实,这静悄悄又暗沉的地方当真叫人心里瘆的慌。
碧鸢一路隐着泪,只急促又凌乱的脚步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侍卫才将我们引领至关押杜涵月的牢门前,她哪里还忍得住,忙的上前去扒拉着牢门朝内喊着。
“开门吧。”我往略显昏沉的牢内望了望,尔后吩咐了侍卫。
那侍卫上前去开了锁,复又低身道:“陛下说了,此处阴冷潮湿,娘娘不宜久待,如今属下等在外头候着,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娘娘倘或有何嘱咐的,还请长话短说,勿要为难了属下。”
我知他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自不多反驳。打发了他们离开,方才朝了牢门走近了些。碧鸢早已入了内,此时正拉着跪靠在墙角的杜涵月,哭哭啼啼不成样子。
我弯了身子跨脚入内,透过微薄的火光,只隐约瞧见墙角根的人儿如一滩烂泥般缩成一团,并未因我的到来而动半分。碧鸢将带来的斗篷往她身上披去,她也未曾瞧她一眼,害的碧鸢以为她不中用了,使命的哭着,倒是将我的心也一并哭碎了。
“娘娘,您快来瞧瞧美人,她怎么不说话啊?”碧鸢无法,只得转头来瞧我,我皱了皱眉,又上前一步,方才看清了杜涵月的神色,却是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加之几日来水米不进,整个人瘦的已不成个人形,若不是我同她熟稔,倘或是别人,怕是根本瞧不出那是她吧。
从前如芙蓉般美好的一个女孩儿,如今却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世上之事,果然都难以预料。当初初进宫时,我又如何会想到我和她的未来会是这般南辕北辙,我还曾以为她必一生荣华富贵呢,却未想……
收了心思,我只慢慢蹲下身去,碧鸢忙让了开来。本想要伸手去握上杜涵月手的,只广袖之下的双手却拽的紧紧的,到底没有伸出去。
“姐姐,姐姐醒醒……”这一声姐姐带出我多少情思来,鼻尖亦是酸楚难受,“姐姐,我来了。”
“美人,美人你快睁眼瞧瞧,是皇后娘娘来看你了,美人……”碧鸢将她的身子往她怀里靠了靠,又将斗篷往她身上裹紧了些,也来不及擦拭眼泪,只一味的唤着她的名字,怕她就此睡下去。
我本已料到她的处境该是很艰难的,却想不到会是这样,冷眼瞧去,她这副模样怕果然撑不下去了,也不知我今儿个来可是看的她的最后一眼?这般想去,早前还积压在心里对她的介意和怨气也释怀了一半,到底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娘娘……美人的身子好冷,美人她……难道……”碧鸢抖索着握住杜涵月的手,哭的嗓子都哑了,心里是怎样的凄楚焦急,全都体现在了脸上。
我一听此话,忙伸手探向杜涵月鼻下,呼吸虽微薄,到底还是有的,遂松了一口气。又想到我待在这的时间不长,怕是没有这个时间耗下去,我心内满腹疑问,倘或不问个明白,到底也不安心。
思及此,便只好探向杜涵月的臂膀,轻摇着道:“姐姐快醒醒,是我……是我,羽歌我来看你了,姐姐你醒醒。”
良久,杜涵月方才微微动了动,尔后缓缓开了眼,我同碧鸢惊喜的对视了一眼,见她终于清醒过来,都松了一口气。
只见她双唇努了努,我一时未听清,忙问道:“姐姐,你说什么?”
碧鸢凑至她嘴边细听了听,忙接到:“水,美人要喝水。”
我起身看了看牢内,自然是没有的,转头瞧见外头桌上搁着茶壶茶杯,便忙出去倒了杯水,碧鸢服侍了她喝下小半杯,她才慢慢清醒过来。
抬眼瞧见是我,她双睫一闪,似有些出乎意料,然下一秒却又镇定了下来,只勉强咧了嘴,轻道:“你竟……竟来看我,不是我……在做梦吧?”
我轻抚上她冰冷的双手,本想要说出口的劝慰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皱眉道:“我与你之间的恩恩怨怨尚还未理清,我如何能不来看你?”
她也不恼,只一笑:“是了,我一直……一直在等着你呢,总算……你总算来问我了。”
她的笑透着满满的无奈自嘲,凭的多了几分凄凉之感,我只觉眼中一阵酸涩,差一点就要掉出泪来,慌忙低头掩了去,只听她让碧鸢扶着起了身,换了个稍微舒服一些的姿势靠在她身上,这一动一挪之间却也耗去她不少力气,直叫她咳了好久才歇下来。
碧鸢知我有话要和她说,却也不敢多嘴,只忍了泪小心抱着她。
“姐姐这样,可要我如何?我准备了一席话想要来问你,如今,又怎么开口?”
她挣扎着反握了我的手,只轻应道:“这有什么,你只管问你的……又或者,我自己来说,倒也是好的。”
气若悬丝,总觉得一个不小心那一缕魂魄就归西了,我只胆战心惊的看着她,那修长的五指竟是只剩了把骨头,脸上更是一丝血色儿都没有,当真是我见犹怜,只可惜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早已忘记了她的存在,甚或只一心嫌恶的要她去死,这宫里头除了个碧鸢真心待她,恐是无人想她好的。
我不知该从何开口问起,本想着要将前后之事一一问清缘由,首要的便是永巷那场大火之事,然见她这副光景,一时却难以开口,只凄凄漓漓的看着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想来,你能来此……定是费了不少力,或有什么要问的……你也不必忌讳我现在的样子,想不明白的,或者要埋怨我的质问我的……你且都说吧,只让我把心里藏着的秘密……都一并说出来,我也能走的……走的安心些。”她说不上几句话就喘的不行,我想起早前楚世吟说的她得的是痨症,看来是不假了。
我替她紧了紧斗篷,吸了吸鼻,忍了泪道:“你又何苦说这些话来呕我。我是一心将你当姐姐看待,至始至终都未曾对你有过嫌隙,只竟不知,何时何处我可有曾得罪过你?也不知从何起,你却开始渐渐疏远我,又不讲明缘由,我只当因为孩子的事情你心里苦闷,哪知却到了今时今日这般地步。你如今既已想明白了,那你也可说说看,到底,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到底,又想让我怎样才好?”
她是个蝎子,都说蝎子无情,安景凉便是最好的例子。可我还是不相信,她果然傻到这种地步,为了她心里那个不得人知的目的牺牲掉我和她之间的情谊,一并连带着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咳了几声,好容易缓了下来,这才断断续续应道:“你既不好意思来质问我,少不得……少不得由我亲自说吧。想着过去和你一起玩乐的日子……我是不能够了,只盼……能在你心里留个好的念想,来日,入了黄泉,也就不必心怀内疚,便是受那铁牛铁马铁链之捶打煎熬,也无话可说。”
她顿了顿,复又接到:“你觉得我疏远了你,可你不知是为了什么……今日我便告诉你,倘或是我冤枉了你,我自要同你道声歉,倘或果然如此,那我也认了……左不过是我自己累生累世造的业,今世如此也当是一报还一报,我无怨言……”
碧鸢轻抚着她的后背,哭着道:“美人慢着些,好歹往后还有好些日子可以慢慢说,也不必如此拼命。”
她的咳声渐消了些,才微抬头看了看碧鸢,轻笑道:“傻丫头,枉你还……还念着我,只有些话……今日倘或说不清楚,怕是再无机会……可以说了。”
我低头抬袖拭了拭泪,心内五脏六腑绞在一起,不知是何滋味。
“孩子……我腹中的孩子,是陛下……陛下亲自杀死的吧……”
我猛一抬眼,她果然早就知道了?难道果然是因为我没有告诉她,所以她才误会了我吗?
“姐姐,你何时知道的?”
她道:“可还记得,那时勤太妃入狱,你入夜去了长秋殿,当时陛下和你说起孩子之死,他可是……可是亲口承认的,是他害死了孩子……”
我皱眉沉思,虽是很久远的事情,可我却很快想了起来,只因那夜我同安景凉对峙,他遂将我留在了长秋殿,一连多个夜里,无止境的索求,依他之言那是对我的惩罚。那是我现今想起来最是无助且恶心的时刻,只要一想起来,就全身不自在。
“那夜,姐姐也在吗?”却不想,她是亲口听到的,“姐姐那日既然已经知道,那为何又装作不知?为何又要入梅安宫行刺勤太妃?”
她应道:“你只知我入了梅安宫,可我并非要杀勤太妃……我本欲想要去质问陛下,为何如此狠心,只想着问清楚缘由了,我也好随着孩子一起去……然勤太妃却拦在头里,我还未多言,她大约是发现了我藏在袖腕的匕首,拉扯之间那匕首便掉了出来……陛下便一心以为是我着了魔,失了心,要杀勤太妃……咳……二话不说,便将我关入了天牢……”
我满面吃惊,竟不想其中会是这样,那安景凉岂不是无端冤枉了杜涵月吗?又或者,他本知道的,只是因为太后的缘故,才借此将杜涵月除去……只可怜了杜大人,他一概不知,倘或早就知道,他也就不必在小郡主满月那日大闹成亲王府,死在安景凉的剑下了。
“父亲因我而死,我却无处诉苦……”想起杜大人,她满面凄苦,流下泪来,“想要一死了之,却又偏偏死不了……我只等着你来亲口……告诉我真相,可你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却还一味……一味的陪在陛下身边……我不甘心……同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为何你苏家能安然无恙,我杜家……却落得如此?我知道……孩子没了,太后娘娘是不会管我了……所以,我才想法设法求你……求你将我救出永巷……”
我想起那时答应救出她时,青烟与我说的话,当时虽心里也隐隐有些不安,可到底没有相信青烟的话,原来,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别人把她的心看的真真的,我却迷了眼,只当她并无心机,一心只想她好,竟不想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对了生了二心。
安景凉说的没错,可便如此,我也不怨她,孩子的事本就是我的不对。她只知我不告诉她真相,却不知本就是我做错在先,倘或我不听温念裳挑拨,也不会换了碧藕,导致她中蜜香之毒,说到底,我才罪大恶极呢。
“之后的事情……你也发现了吧……我亲近楚世吟,做出些……没脸面的事来……”她挣扎着起了身,略有些激动的紧握住我的手,含着泪道,“你和淮南王之间的事,是我告诉……告诉楚世吟的,也是她……她揭发了你和淮南王私下见面……才叫陛下寻了缘由废后,打发你入天牢,困永巷……我只想一解心里的怨恨,陛下原也有要拿下太后娘娘一干人等的想法,只苦于找不到一个说服众人的理由……所以我才……才借机向楚世吟献计……”
如此,才真相大明,原来是她和楚世吟,她是存着要把太后打压的想法,楚世吟却只是看不惯我,趁机想要将我拉下马,不管怎样,今日我也总算知道了真相。
当时她杜家危在旦夕,太后为明哲保身,见死不救,她一直恨在心里,方才拿住了我和安景尘说事。杜家的事情我本就怨恨太后无情,只耐自己没有办法相救,却不想她竟为此对我怨恨至此。只可惜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又为何会去相信楚世吟呢?可见,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此后,你入了永巷,太后谋反,我眼看着大仇已报,本想着生无可恋,待得一切安定,自要赴黄泉的……可谁想,楚世吟不放心,只怕陛下最后不杀你,方才趁着宫内大乱之时,买通了永巷的姑姑,她为了避嫌,故意同香夫人大闹了一场,被陛下禁了足……我本不想再参与此事,然她威胁我,却说,陛下会放了你,说不定会念及对你的感情……也一并放过你苏家……我心一乱,便着了她的魔道,做了那放火荼毒之事……”说到此处,她已满面泪痕,扑着滚入我怀里,咳的厉害。
我一味流泪,却说不出半句责备她的话来,碧鸢在一旁拉住她,哭着朝我道:“皇后娘娘,美人即便做了那些事,可她心里也不好受,她得知娘娘死了,不知哭过多少回,若不是奴婢一直陪在她身边,恐怕她早就寻死去了……娘娘,美人心里有太多的苦楚无处可诉,娘娘千万不要责怪她,她也是逼不得已,一时……一时失了心罢了。”
我又怎会体会不到她的心,到了此时此刻,所有的话开诚布公,她的悔恨她的内疚,体现的一览无遗,我又如何会生出对她的恨意来,况且我心里也藏着她不知的秘密,倘或她知道,只怕她还要来恨我呢。
“妹妹……”杜涵月使了力气撑起了身子,复又哭啼道,“妹妹怨我恨我我无话可驳,只是……看在我如今将要去了的份上,你也好歹……好歹别再气我,我知道……我做了那些不干不净的事,自也没有莲花宝镜可让我去……便是入了地狱鬼门,还望妹妹在阳间能替我多念几遍经文,倘或一朝我赎够了罪,来生只盼……还能同妹妹相遇,还能……做相知相成的……好姐妹。”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又咳个厉害,一句话不知费了多少的神伤才说完。
我一把抱住她,亦忍不住哭的停不下来。待得好容易稳住了,方才拭了泪,艰难开口将那藏在心内无人可知的秘密说了出来,“姐姐,你只说出这些来,一味的责怪自己,可我念起过去,却一句都怨不得你。入宫之时,姐姐就同我说过厉害关系,姐姐心内其实再清楚不过,咱们,不过只是太后娘娘同陛下之间权势相争的牺牲品罢了。如今,我还苟延残喘,却不如死了为好,只恩仇未报,不甘就此而去,原想宫中姐姐还在,如此相扶往前,兴许还能撑得住,哪知姐姐却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你道我不伤心吗?可我为的却不止于此,却还有一件事。如姐姐所言,我是有些事瞒着你,可那初衷却并不是要害你,我原本以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如今想来,却才明白,竟是那样糊涂之事,倘或当时,我能同姐姐坦诚相待,或许现今,姐姐也不会沦落至此了。”
“姐姐只知陛下赐蜜香,害你小产之事,姐姐怨恨太后娘娘冷眼旁观见死不救,可你知道吗?蜜香所克之药乃碧藕,是贤贵妃不动声色替你在饮食里加上的,本欲不想惊动你和陛下,悄悄地替你保住腹中的孩子,可我……我只听了温念裳的挑唆,以为那碧藕才是真正的毒药,自以为是,劝你将那碧藕除去,方才导致你最后产下死婴……”
她听闻此言,双手一紧,忙的抬头瞧我,我哭着又道:“此事,我也是后来才知,可那时姐姐的孩子已经死了,我不想叫你知道真相后,心思再加重,方才没有告诉你……姐姐,我并不是有意欺瞒,也不是有意要害你,当真是无心之过却酿成大错,姐姐,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她却边哭边笑起来,“报应……果然是报应呢……妹妹,我不怨你,只怨我同那孩子没有缘分……罢,罢,如今知道了真相我心里也释怀了,也能……也能安心……安心去了……”她缓缓闭了眼,竟满脸无所留恋的死相。
我同碧鸢一惊,忙抱住她的身子,大声呼唤。
当下却听到外头侍卫的声音,“皇后娘娘,时候不早了,还请皇后娘娘快些离开的好。”
我心里急得不得了,哪里还管得了他们,只转身大声道:“在等会本宫就走,你们先出去。”
尔后只转了头去瞧杜涵月,她终是又清醒了过来,只伸手拉着我和碧鸢的手,使了力道,朝了碧鸢道:“好碧鸢,枉你一心待我,我却没有福分享你这份好……如今,我自是不中用了,你以后……以后,就跟着皇后娘娘吧,好歹,这宫里……上上下下,我放心的,也唯有她一人,你在她身边……好好服侍,别……别念我,好好过……好好的……”
碧鸢只一味哭着点头,嘴唇都咬破了,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知道她大限已至,恐怕今夜都难以熬过,心内如刀刺一般,痛到撕心裂肺。
杜姐姐,来生,定还要与我做姐妹,来生,只盼我俩能生在寻常人家,再不卷入这些污浊是非里,平生不得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