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为自己伪装的极好,未曾想到头一个将我认出来的人会是锦绣。不知她是何时将我认出来的,又是如何认出来的?千言万语想要问,然眼下却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且将此疑惑之心暂且压下,想着日后再细细询问。
因着那一声呼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了过来,连着鞭打碧鸢的内侍亦惊的住了手,呆愣在一旁不知该打还是不该打,因着没有安景凉的吩咐,他们便只好停了手,碧鸢得了空,忙伸手揽住眼神迷离快要昏死过去的杜涵月,将她靠在自己怀里,痛哭一片,凄苦悲凉之声霎时绵绵长长传入耳间,直听的人心揪难言。
忍了眼泪忙回了神,由着锦绣扶着我跨出大殿,往众人面前去,还未至安景凉跟前,楚世吟便已上前一步,横眉出口相问:“方才可是你喊的住手?”
我瞧了瞧紧抿双唇一脸凝重的安景凉,低眉浅声应道:“正是。”
“你……”
她伸手指向我,面上有些恼怒,我抬眸扫了她一眼,平声静气打断道:“昭仪娘娘不必生气,陛下还未发话呢!”
她被我堵的没话说,只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很是不好看,她紧咬了咬唇,转而至安景凉身侧,委屈道:“陛下,这宫里头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戏子说话了?臣妾竟不知这个理。难道,只因这戏子玉娘乃陛下带回来的人,便可有了干预后宫之事的特权吗?”
倘或我不开口,杜涵月和碧鸢很可能就这么被生生打死,她这厢心里正痛快呢,哪知我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不气恼才怪,只是碍于安景凉在此,她不敢表现的太明显罢了,是以,才拿了这话来反驳我。我却是有几分可怜她的,不过也只是安景凉的棋子罢了,一时利用了她而已,她竟还不自知。可见,她到底也还是不够聪明,否则又何必导演这一出戏呢?她当真以为安景凉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吗?
安景凉静立在侧,显然并不急着说话,只拧着眉心直直的看着我,眼里放出的精光好似要射穿我眼前的白纱一般尖锐。
当下我却不急了,将被动改为主动,这样才对我有利,况且我如今也并不是只想保自己的命,眼下是保住碧鸢和杜涵月的性命为要紧之事,安景凉既然给我摆了一道,我何不就顺了他的意,他也合该收手才是。
大约是见我和安景凉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楚世吟由方才的恼怒之色转为疑惑之色,她来回瞧了我们一眼,秀眉轻拧,纤手覆上安景凉的臂膀,迟迟疑疑的问道:“陛下,玉娘出言轻狂放肆,您不惩治她吗?”
安景凉依旧没有开口,他的身子站的直直的,不曾因楚世吟的碰触有半分动摇。良久之后,方才敛眉跨步往我跟前走来。
日头被云层挡住,天气阴阴的,加之冷风袭身,周遭愈加沉闷起来。一阵风过,将我眼前的白纱轻掀,透着那点点缝隙我低眉瞧着安景凉的黑色长靴已至眼前。他颀长的身躯将浅薄的光亮挡住,我只觉像是被一座大山压迫,霎时有些透不过气来,本能的想要后退,然转念一想,怕什么?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他便是妖魔鬼怪,又能怎样?我若一味退让,只会叫他更瞧不起我罢了,倒不如,迎头反击,便是粉身碎骨,也当对得起自己,死而无憾了。
如此一想,双腿便是定住了,再也挪不了半分。
“凭什么要朕住手?你又拿什么来保她们二人?”
我不觉轻笑了一声,应道:“陛下何其聪明,以此来试探我,要挟我,如今我果然应了你,你如何又装起傻来了?陛下可好计谋,只我却不知日后陛下可会后悔今日的决定吗?”
他并没有表现出我意想中的兴奋,反倒是多了几分强忍的怒意,我竟有些好笑,他急着想要让我露出真颜,如何眼下反倒好似是我做错了一般?他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他轻哼道:“朕做的决定从未后悔过。只你又有什么把握可说服得了朕,你且以为朕当真会就此罢手吗?”
“陛下想做什么,从前我无法阻止,现今我同样无法阻止……可从前我没有反抗过,以后……却不会一味忍让了,我也很好奇,到底,鹿死谁手呢?”
“你的胆子,可是越发大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叫朕刮目相待。”他轻抚着手上的扳指,冷眼瞧着我道。
我不予回答,正欲伸手将帷帽取下,眼角却是瞄到不远处急着赶来的人,那一抹纤瘦身影不是宁清月还能是谁?我早料到了,方才安景凉虽已遣了她回去,可她到底是不放心的,大约根本就没走的太远,又见杜涵月闹出了这个事,她本以为如此一来,安景凉势必顾不上我,哪里晓得我竟自己站了出来,她到底是忍不住了,这才急着现身,想要阻止安景凉。我却也看不懂她,若说早知我的身份,她可以私下直接同我坦白,若说不知,那她未免对此事也太上心了一点,她又怕什么?
她三两步疾走过来,连着都未瞧地上的杜涵月一眼,便是越过楚世吟站到了我和安景凉中间,显是一路急着赶来的,额上却还淌着几丝细汗,能在这般大寒的天气里出汗,看来她当真是心急如焚了。
我悄然垂下手臂,只抬眼望向她。她微微定了定神,方才一字一句朝了安景凉道:“陛下,方才臣妾听闻杜美人惹了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说着,这才朝着满身是伤,如今正倒在碧鸢怀里奄奄一息的人瞧了一眼,轻皱眉头,复又道,“陛下好歹发落一声,依臣妾之见……”
这厢她还未说完,楚世吟便是冷哼一声,打断道:“香夫人如今是打算做善人吗?合着本宫受伤就活该,她身虚体弱的便可以饶恕不死?倘或如此的话,那这宫里岂不没了规矩?夫人想要做好人也该掂量事情轻重缓急……况且,此处有陛下在,还轮不到夫人你来替陛下做决定。”
“我何曾替她们求情了?你且在这边说这些没要紧的,何况……事情始末到底如何,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宁清月提高了声音,打断了楚世吟的话,后者微愣片刻,正要发怒,却听安景凉冷言出声道:“都给朕闭嘴。来人,且将杜涵月关入天牢,容后再议。”
本想要出口制止,然转而一想,如此结果已是安景凉退了一步,我如何能再得寸进尺?眼下他心里还不知是怒是乐,我又何必再去惹他,更何况,有人比我更着急呢。
果然,楚世吟听闻此话,差一点便暴跳如雷,“陛下,杜美人可是险些要了臣妾的命,这般歹毒之人陛下还留她一命做什么?早该狠狠的打死才对。”她边说边推开宁清月,复又大声道,“难道陛下就因为这戏子的一句话就改变了主意吗?臣妾倒是要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竟也能左右陛下的决定了?”
我原本以为,所有人里唯有楚世吟是不敢当着众人以及安景凉的面来掀我面上白纱的,故而在她靠近之时并未多有理会,只当她是一时发泄吼几声而已,却未曾想,她会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打落我头上的帷帽,因着力道过猛,连着发髻之上唯一的一根玉簪亦被打落在地,清脆之声传来,那白梅玉簪霎时断成了两截,垂至腰间的一头青丝随之散乱下来,铺满后背,在风中凌乱飞舞,一时遮了双目。
冷风拂面,那丝丝凉意立马袭来,直至头皮深处,叫我不禁一阵抖索,待得视线清晰起来,旁人的尖叫声亦是传入耳畔,这一刻,终于来了。
“你是……你是……”头一个出声惊呼的自然是楚世吟,她伸出抹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颤抖着指着我的面孔,似是瞧见了鬼怪一般惊恐,“你是……苏……苏羽歌,你是……苏羽歌……你……你不是死了吗?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的惊叫声此起彼伏,被冷风剪成了碎片,支离破碎,撕心裂肺。
相对于她的惊讶,宁清月显然平静多了,我只听得她喃喃的几声细语,似哭似笑道:“你果然是她,果然是她,你还是回来了……回来了。”
我如何想回来?倘或你早一些将宁玄曦救出去,我又何以需要冒险入宫救他,如今,你可后悔了吗?只是却来不及了,除非我死,方能叫你安下心去,然我现今却并不想死。宁清月,你我都该如何自处呢?
旁的宫人什么样的表情我无暇顾及,我只知道,身份一旦暴露,怕是再无安宁之日。兜兜转转,时光荏苒,这漓月皇宫,我竟又回来了,难道,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吗?
倘或我冷血一些,兴许就不会重蹈覆辙,可若果然如此,我便不是大天秤了,十二星宿,各司其职,我掌管公平和谐之秤,又如何会对自己偏颇?罢罢,今生已定,来生必然要化为一团青烟,随风一散了之。
“朕的苏卿,你终于现身了。”安景凉排开众人,跨步上前,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一把将我往他怀中带去,言语里,竟凭的多了几分不容觉察的兴奋。
鼻尖充斥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身体触碰上他怀里的温柔,我竟有片刻的恍惚,眼前不觉晃过安景尘的面孔来,回神之际方想挣脱,却被他死死扣住了后背,动弹不了半分。
便是在众人面前,当着楚世吟和宁清月,他头一次忘乎所以的狠狠紧抱着我,竟是同他的行事作风完全不相符合。
眼角瞄见楚世吟因为惊吓惨白的面孔,以及宁清月紧咬双唇竭力忍耐的痛苦,我狠狠握紧双拳,将满心满身的排斥厌恶感强强压了下去。不知为何,心里却突然一下子如明镜般透亮,之前想不明白的问题在瞬间有了答案。
我抬眼仰望青天,方才还密布的乌云已悄然散去,日光自云层中透了出来,丝丝点点洒在我眼里,清朗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