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丫头面对面遇上了,相互看了一眼。芯儿面上仍旧带着谦卑的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安。月歌则是露出几分困惑,也有一丝紧张,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紧接着,两人擦肩而过,芯儿来到赵琇与曹萝之间,先是给赵琇上了茶,又转身去面对曹萝。月歌将茶碗放到赵琇左手边,然后又从身后的小丫头处接过另一碗茶,放到王姑娘跟前。
赵琇只觉得莫名其妙。谁家待客时上茶是这么上的?两人从不同方向一路上过来,交叉时还给同一个客人上两份茶?方家的丫头没毛病吧?
不过,相比于方大姑娘的丫头月歌,赵琇对方二姑娘的丫头芯儿要更提防些。她还没忘记,之前有偷她手帕嫌疑的那一个蕊珠,就是方四姑娘的丫头。如今这一个芯儿是方二姑娘的人,跟蕊珠是一家子的,同样莫名其妙跑来做侍候客人的活计,眼睛还时不时往她的玉佩上瞄,说不定手脚也不干净呢。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芯儿慢慢端起茶盘里最后一杯茶放到曹萝跟前的桌面上。曹萝一脸莫名地看向她:“不用了,我已有了茶。”芯儿的手顿住:“是。”躬身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端茶的那只手竟没稳住,茶杯一翻,掉在了地上,裂成碎片,热茶水溅了一地。
赵琇早有提防,眼见着她手里的茶碗晃悠悠的模样,就事先起身往旁边躲开了。按理说,以她的身手敏捷,完全可以躲过这一劫。可惜老天爷没站在她这边,她躲过了芯儿摔的茶杯,却没提防身后的月歌也摔了茶碗,碗中的茶水泼了一地,把她半条裙子都染湿了。幸好这茶水仅是温热,她才没有受伤。
赵琇看着身前身后两摊茶水迹,瞬间有些无语。
听见声响的众人转头望来,都十分惊讶:“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是打碎了茶杯么?”还有性情活泼些的姑娘直接站起身撑着桌沿探头张望。
方大姑娘脸上都铁青了,怎会这样?芯儿是怎么回事?!
月歌不愧是方大姑娘的心腹丫环,头一个反应过来,一脸无措地看向一旁的王大姑娘:“王姑娘你怎么撞我……”
王大姑娘本来正瞧赵琇的热闹呢,心里满满的幸灾乐祸,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话,她都懵了:“你胡说什么呢?我几时撞了你?”
月歌一脸的欲言又止,然后柔顺又带着一点小委屈地低下头去:“是,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没拿稳茶碗。”
她这么说,反而让周围的闺秀们都觉得,一定是王大姑娘撞了月歌,才导致后者摔了茶碗的。方才王大姑娘才跟赵姑娘拌过嘴呢,开席前她对赵姑娘也是十分不满,这是在借机落赵姑娘的脸吧?闺秀们纷纷皱起了眉头,不少人心里都对王大姑娘生出了厌烦之心。家世好、父亲有权势又如何?大家都是书香清贵门第,从来都是不畏权贵的,这样粗俗无礼又气量狭小的女孩儿,哪个乐意与她结交?
就连方二、方四两位姑娘心里也觉得,王大姑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害赵琇出丑,也未免太愚蠢了。跟这么蠢的人混,会不会让人觉得她们也不聪明?一时间竟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围着王大姑娘转了。
王大姑娘气得脸都发紫了,她又不是真蠢,怎会不明白方家的丫头这么一认错,反倒让人认定是自己使的坏?她一向被人捧惯了,最受不得屈,便气愤地骂月歌:“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到底是谁撞了你?难道不是你自己笨手笨脚才摔了茶杯的么?其实你是故意的吧?!”
月歌低头依旧一脸的柔顺:“是,是奴婢说错了,是奴婢不小心摔了茶杯,与王姑娘没有关系,还请王姑娘恕罪。”她跪下了。
见她低声下气到这个地步,有旁人忍不住开口道:“不过是一件小事,这丫头也认错了,王姑娘何必咄咄逼人呢?”
还有人小声交头接耳:“栽赃给丫头就算了,人家都替她遮掩了,她还不依不饶的做什么?人家赵姑娘才是正主,都没发话呢。”
议论声嗡嗡嗡地,王大姑娘听在耳朵里,气得直发抖。她觉得这完全就是一场阴谋,方家那丫头是故意栽赃她的,她几时得罪了方家,好心上门给方家姑娘贺寿,竟要受这样的气?!
这时正主儿赵琇倒笑着发话了:“算了算了,不过一件小事,何必在意?今日合该我不走运,怎的这般凑巧,左右两杯茶都撒了。我是避得了一杯,避不了第二杯,可见我本该遇此劫。还请在座各位姐姐们别嫌弃我这一身狼狈,容我继续在此聆听诸位的大作才好。”
她的态度谦逊讨喜又风趣,闺秀们都笑了,有个活泼些的就说:“怎会嫌弃你?方家的茶用的是上好的茶叶,你这一身裙子沾染了茶香,还更添几分风雅呢。”众人都笑了。
跟恶形恶状又不得理不饶人的王大姑娘相比,和善风趣的赵琇明显要更合她们的脾性。哪怕王大姑娘是文臣家的女儿,算是她们圈子里的一员,而赵琇是勋贵侯府的千金,与她们素来不是一路,她们也更愿意亲近后者。
方大姑娘露出端庄和善的微笑,起身道:“虽是玩笑,但这样大冷的天气,赵妹妹穿着湿裙子可不是玩儿的,万一着凉了怎么办?赵妹妹随我来吧,我带你去换一身衣裳。”又对众闺秀说:“粥吃完了,茶也喝过了,众位还是赶紧去作诗吧。舍妹为了今日的题目,琢磨好几日了,还不知会怎样为难人呢。”
方五姑娘面上带着微笑,深深地看了姐姐一眼。
听了方大姑娘的话,众人的注意力立刻就转移到即将要揭开的诗题上,纷纷吐嘈:“方五妹妹每次都夺魁,何必还要为难我们?”“上回的题目就好难,我差一点没作完呢。”“今日是腊八,难不成题目是腊八粥?”“哈哈哈腊八粥要怎么作诗?别说笑了。”一边笑闹一边纷纷起身往茶座那边去了。
王大姑娘见状越发生气,方二姑娘走到妹妹身边,合力劝说前者:“原是丫头不好,回头我们一定重重罚她。王姑娘就别生气了,气坏了自己不值得。”好说歹说,把人劝走了。
方二姑娘回头看见芯儿一脸谦卑地对赵琇说:“方才奴婢太不小心了,奴婢替姑娘擦擦裙子。”又拿出手帕,跟月歌抢着去擦赵琇裙上的茶叶,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这丫头给自己丢大脸了。
但赵琇丝毫不领芯儿的情,避开两步,冷淡地说:“不用了,你还是赶紧回你家姑娘那里去吧。以后倒茶时,专心一些,少盯着人家的玉佩瞧,也就不会打破茶杯了。”
芯儿一愣,脸涨得通红。方二姑娘听见,更觉丢脸,骂芯儿道:“还傻愣着做什么?没听见人家嫌弃你么?你到底是谁家的丫头?真是丢尽了我的脸面,还不赶紧给我滚?!”
芯儿都懵了,自打看见月歌也摔了杯子,她就知道不好。这也太明显了些,谁相信这会是巧合?虽说眼下有王大姑娘做了挡箭牌,旁人的注意力又都在月歌那边,因此暂时把她忽略过去了。她还想要争取为赵琇更衣的差事,好从赵琇身上偷到一两件信物,完成老爷太太吩咐的任务呢。可赵琇直接拆穿她的盘算,方二姑娘也不配合,这叫她如何行事?
她正左右为难,月歌还要落井下石:“妹妹还是先走吧,二姑娘都发火了。你今日的错要想让二姑娘熄怒可不容易。这里还是交给我吧。”方五姑娘也在这时候走了过去,淡淡地道:“你下去吧。这里原用不着你侍候。”方五姑娘的丫头东篱笑着上前把她拉走:“芯儿姐姐走吧,再不走,二姑娘就该罚你了。”一副为了她好,帮她避开刻薄女主人方二姑娘责罚的模样。芯儿只来得及叫一声“东篱妹妹……”就被强拉走了。方二姑娘气得脸色发青,可是又不敢得罪了方五,只能恨恨地扭头离开。
方五姑娘微笑着对赵琇道:“我这时候走不开,让我的丫头带你去我屋里换一身衣裳如何?”
方大姑娘连忙上前道:“赵妹妹长得比你高,妹妹的衣裳只怕不合适,我那里倒有新做的裙子,因做得短了,正要拿回去改呢,正好给赵妹妹穿。”
方五姑娘神色不明地看了姐姐一眼,对赵琇说:“既如此,我让我的丫头陪你去吧。本该是我陪你走这一趟的,可惜我走不开。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赵琇笑道:“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至于衣裳,我车里有备用的,让我的丫头取来,不拘什么地方,只要是间干净屋子,借我换了裙子就是。我今日是来参加诗会的,若是因换衣裳耽搁了时间,输给了别人,岂不是冤枉?”
方五姑娘笑了:“这有什么?一定会等你回来的。”回头叫自己的丫头:“南山,你去把赵姑娘的丫头叫来。”她的丫头连忙领命去了。
赵琇有些好奇地问:“东篱,南山,五姑娘的丫头,名字是取自陶渊明的诗吗?”
方五姑娘微笑点头:“我最爱这两句诗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真是说不出的怡然自得。”
赵琇若有所思地看向方大姑娘:“你的丫头叫云曲、月歌,莫非是出自张继的《华清宫》中‘玉树长飘云外曲,霓裳闲舞月中歌’这一句?”这方家姐妹的心性,从各自喜欢的诗句里,倒也可以窥见一二呢。
方大姑娘微笑着点头:“妹妹原也是熟读诗书,怪不得作得好诗呢。”她眉间带着一丝焦躁,不自觉地朝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又再劝赵琇:“妹妹还是先到我房里等候吧。园子里风大,穿着湿衣更容易着凉。”
方五姑娘微微皱了眉头,正要说话,就被姐姐抢了先:“客人们都在那边等着妹妹去开题呢,妹妹赶紧去吧,可不能失礼。赵姑娘交给我就行了。”
方五姑娘欲言又止,只能低声吩咐南山:“好生侍候着,不许怠慢了。”南山屈膝应下。
赵琇目送方五姑娘走远,回头再看方大姑娘,只觉得她今日的言行透着古怪。
方大姑娘脸上依然是端庄得体的微笑:“赵姑娘,我们走吧?”赵琇道:“我的丫头还没来呢。”方大姑娘一窒,转瞬又好脾气地笑了笑。
碧菡过来了,一脸的惊讶。赵琇嘱咐她去取衣服,她就给赵琇披上了斗篷:“姑娘先穿着这个,再捧着手炉,免得着了风。我很快就回来。”
方大姑娘忙道:“我带你们姑娘去我屋里换衣裳,那边比这里暖和,也方便。想来你不认得路,南山,你领着她去。”
南山眨了眨眼,迟疑地答应了,转身领着碧菡出去。方大姑娘又笑着对赵琇说:“赵姑娘,我们走吧?你放心,有南山领路,你的丫头不会迷路的。”
赵琇想了想,笑道:“等我先看了题目再说。”便径自去了茶座那头。方大姑娘连忙紧张地跟了上去。
方五姑娘刚刚将今日作诗的题目在纸上写下,展开给所有人看,却是“雪景”二字。这题目原也寻常,但今日的要求却不太寻常,因为方五姑娘要求,大家作的诗里不许出现常见的“冰”、“雪”、“玉”之类的字眼,还不能写得清冷,要尽可能的喜气,否则她这个生日就过得太晦气了。
有几位姑娘就开始笑着抱怨:“这个题目倒新鲜,雪景一片白,如何能喜气得起来?显见是在为难人了。”
方五姑娘笑而不语,瞥见大姐跟在赵琇后面,一脸紧张地看着后者,便对众人道:“今日题目难些,我就不限韵了,也不定时限,只要大家能在宴罢前写好就行。”
有人便笑问:“那要是一直写不出来,难不成府上还招待我们吃晚饭?”
方五姑娘微笑:“若是姐姐赏脸,那又何妨?”众人又笑了,各自散开,有人对着纸笔发呆,有人坐在棋桌边手谈,有人聚在一起小声商议,也有人跑到窗边去赏外头的雪景,顺便找些灵感。
赵琇盯着题目思考,心里打起了腹稿。
方五姑娘则悄然拉着大姐走到边上,压低声音问:“大姐姐,你到底想做什么?赵家不是好惹的,赵姑娘又不曾碍着你什么,你何苦跟她过不去?”
方大姑娘强笑道:“妹妹胡说些什么?我何曾要跟她过不去?”顿了顿,“我只是想跟她私下说说话,探一探她的口风。若能与她交好,让她主动退让,岂不是皆大欢喜?妹妹以为我要对她做什么?”她轻轻推了妹妹一把:“快去作诗吧,别叫旁人得了魁首,坏了你这女诗人的名头。”
方五姑娘皱着眉看她,迟疑地离开了:“希望姐姐没有骗我。“
方大姑娘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微笑着上前:“赵妹妹,我们走吧?”
赵琇回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好啊。”她倒想知道,方大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们带着月歌一个丫头走出了问心堂,一出门,迎面就有冷风吹来。赵琇庆幸着身上的斗篷足够厚,且又挡风,否则那条湿裙子就够她受的。她看向方大身上的衣裳,问:“你不穿斗篷,不会觉得冷吗?”方大的脸分明都发白了,但还是微笑着回答:“我不冷。”
她们走的是一条小路,据方大说,从这边可以直接到达姐妹俩的院子,是截径,而且人又少。赵琇不置可否,有这两人陪着,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眼见着快要走出花园了,方大忽然道:“这边的风比方才还要冷些,早知如此,我就穿上斗篷再出来了。”然后她便吩咐月歌:“去帮我取了斗篷来。”月歌会意地去了,路上便只剩下赵琇和方大二人。
赵琇皱了皱眉头,狐疑地看向方大,方大若无其事地指了指前方的小轩:“赵姑娘冷么?我在这里等月歌,你上那屋里等候吧?那边暖和些。”
赵琇正色道:“这里风大,吹得久了更冷,我们还是先到你院里去吧。你要是实在冷,我把我的斗篷借你如何?”
方大忙笑道:“不必了,那我们就先走吧。”转身没走出两步,她就忽然叫了一声,软软靠着路旁的树坐了下来:“我好象踩到了一粒小石子,把脚拐了,怎么办?我走不动了。”
赵琇又无语了。这青石板的小路被扫得干干净净,连积雪都不见,哪里来的小石子?方大到底在搞什么鬼?
紧接着,方大终于说出了她想了很久的话:“赵姑娘,你能帮我上前头小轩看一看里头是否有人么?兴许看园子的婆子会在那里歇息。若是没有人,就再往前头找一找。我伤成这样,是一定要找人来帮忙的,否则连走回院子都不成。”
赵琇看了她几眼,微微一笑:“找人吗?没问题呀。”
在下一秒,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叫嚷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方大姑娘受伤了!来人呀!”声彻云霄。
方大姑娘被吼得懵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