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孙无极虽然还是觉得不合族规,思考片刻后,却也应了。
他那几位叔伯、叔祖,性喜他聪慧,又是下一代继承人,平时对他不免严苛了些,但也对他宠爱有加。经常整理些书籍给他是常有的事儿,偶尔还会雕刻些砚台、笔架,给他书房趣。且有几位叔伯、叔祖确实年纪很大了,平时鲜少出桃溪谷,多数时间都是在谷中教导后辈,或是以琴棋诗酒为乐,很是自在,将他们的暗卫分给他,委实是长辈们慈爱,推辞不得。
念及此,颛孙无极不再和父亲说理,便坦然应下了。却还不忘询问父亲,“妹妹和诸位堂弟妹那里呢?暗卫也增加了么?”
“都要。”颛孙旭心中宽慰,“家中长辈中,决意今生不再出谷者,俱将暗卫赐下。因吾儿身份贵重,便比诸多弟妹多几上百人。你其余弟妹,现如今年纪还小,且不出谷,身边暗卫便只放几十,余下且先分散养在庄子里,等琉璃、琳琅他们长大出谷时,在到她们身边守护。”
*
又往南行了一个月,此时已经将到翼州了,天气也一日日寒冷下来。
因前方有江水滔滔,再往南走,要换船出行,颛孙旭有些晕船,且又因节令缘故,父子两便开始规程。
路上,颛孙旭又将颛孙家在南边诸多州府的产业,一一讲说给儿子。
颛孙无极虽对此项也没有多少兴趣,然因为心中念着要及早担起重任,好让父亲清闲些,便也听得仔细。
他自小悟性好,此番用了十二分心力琢磨学习,倒是很快了解不少,心中也多少有了些雏形。对于颛孙家的产业分布,奴仆为人,庞大家产,都有了大致的概念,待再长大些,跟父亲再来巡视两回,处理些事情磨练磨练,想来就差不多了。
颛孙无极自觉这一趟出来,收货颇丰,他沿途也不停歇,白日依旧跟在父亲身边,随同学习课业,另外听父亲讲古说今,晚上则翻看些账本,学着认账,一路学到桃溪谷,算是归了家族。
此后会见家人,继续学习,颛孙无极也在一日上课时,被叔伯祖赐了字,为“无极”。
当时家中堂弟俱都不解,为何堂兄还未曾加冠,便被赐字,然也心中羡慕,毕竟男儿有“字”才算成年。堂兄为人庄重,又极聪慧,他们比他不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字,才能长大。
日子安平和乐,似乎再没有波澜。然而,就在这一年的年祭时,传承了千百年的颛孙家,竟遭遇灭族之难。
颛孙无极被暗卫抱出地道时,便见整个桃溪谷都陷入火海中。
年纪尚且幼小的他,还有些不懂,怎么严肃庄重的祭祀上,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有人来屠戮颛孙氏的族人,那残肢断骸,凄惨尖叫,遍地的血腥与尸体,与早先梦中的场景一点点融合。
颛孙无极耳中轰鸣,眼前一阵阵发黑,面色白的如纸一样。
他只想着,梦中的惨状终于发生了,而那化作焦土的地方,是他从小生长的家园,那惨死在敌手的男女,是他的血脉至亲,那杯血污的地方,是他颛孙氏的宗祠。
他们颛孙氏三百八十九口人,被人在宗祠前,几乎杀戮殆尽。
心中悲愤欲绝,哀泣的心头滴血,颛孙无极呕出一口鲜血后,便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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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血腥凄惨的梦,梦里他见到被措不及防砍了头颅的叔伯,他们大睁着眼,死不瞑目;看到伯母、婶娘毫不犹豫的扑身上去,将堂弟、堂妹们护在怀里,然而,一刀捅穿了两人身体,他们只能在叔父、伯父们的凄惨叫声中怦然倒下。
他看到妹妹被吓得流泪,却被母亲猛地捂住嘴。祖父则颤抖着手启开了宗祠正前方桌下的机关,露出一条密道,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耳边是妹妹的泣哭声,听得颛孙无极心都揪了起来。
他只此一个同胞妹妹,自小便娇软贴心,最是喜欢粘人。他亦喜欢妹妹,宠之爱之,哪怕是被沉重的学习压得肩膀塌陷,每日尚且要见琉璃一面,才能入睡。
他的琉璃,最是娇软纯善的一个小姑娘,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看得心头发软。她是全家人手中珍宝,平时整个桃溪谷里都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可现在她却哭的嗓子沙哑,哭的好像要发不出声来了。
颛孙无极心痛的无法自已,他想睁开眼,想保住妹妹,让她别怕,他还在,今后他会一直护持她。
虽然他们没了父母,但长兄如父,他必定护持妹妹安然长大。
颛孙无极极力要睁开眼睛,可双眸却像是粘了胶水一样,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舒尔他像是清醒了,他看见自己抱住了妹妹,将哭的不能自已的妹妹哄睡。
几天后,他似乎接受了这个噩耗,一个月后,他振作起来,开始派遣暗卫潜入桃溪谷,寻找是否还有人成功从里边逃生。
但是,没有人了,桃溪谷中一个活人都没有。
然而,不应该的,别人会不会逃出生天他不知道,但是,卿宁姑姑一定还活着,她一定也在寻找他们,在寻找害的他们家破人亡的仇人。
一年后,通过种种蛛丝马迹,以及暗卫收集来的种种讯息,忠仆潜心打听来的消息,他隐隐确定了仇人是谁。
然而,那一国之主高高在上,手掌天下生杀权柄,又让他如何报复?
颛孙无极闭门不出三天,之后再出来,便决定西去,要通过边关,进入西域。
他已决定“叛国”,他已决心潜伏,已决心去西域“效劳”,“投靠”一个更大的靠山,开启他的复仇之路。
一行人轻车简行出了暂住地,颛孙无极就这般居高临下的看着,看着那个小无极,抱着小小的妹妹,上了车。
然他心中焦灼万分,似乎前方有极大的危机,让他不要过去,否则,否则……
那个无极和琉璃终究还是上路了,而后,妹妹风寒不止,他们被困荒漠,妹妹的身体在他怀中一点点变凉。
*
颛孙无极大喊着“妹妹”“琉璃”从梦中醒来。
他猛一下坐起身,手直勾勾的往前伸,像是去抱住什么。
他眸中的泪不住流出来,洇湿了整个面颊。
耳边传来哇哇的大哭声,琉璃的身体一下扑进他怀里,“哥哥”“哥哥”……
颛孙无极还有些回不过神,他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整个人似乎魔怔了,又像是没了魂一样。
直到感觉到熟悉的体温,那伏在肩膀上的小脑袋,以及琉璃熟悉的声音,颛孙无极才不敢置信的看过来,“琉璃,琉,妹妹……”
琉璃似乎哭了很久,又似乎不舒服极了,她身上滚烫,小脸却有些蜡黄,唇也白的没有血色。
这样的琉璃,琉璃……
颛孙无极瞬间泪如泉涌,猛一把抱住妹妹,“琉璃,琉璃,别怕,哥哥在,还有哥哥。”
琉璃哭的累极,不一会儿便睡了。颛孙无极从身上取出去热的药丸,化在水里,一点点喂给妹妹喝。
直到琉璃体温渐退,呼吸也不似之前那般粗重急促了,颛孙无极才出了内室,走到外面。
暗卫统领等在外边,见到主人出来,单膝跪地,将一封信递上。
颛孙无极只看了信封上的几个字,“吾儿无极亲启”,便忍不住泪如泉涌。
“父亲给你的?”
“暗一在主人昏睡时送来的。”
暗一是历代家主身边暗卫统领的称呼。上一个暗一,便是颛孙旭身边的暗卫统领。
颛孙无极无声哽咽,“他人呢?”
“在外边等候。”
“先唤他进来。”
暗一进来后,颛孙无极便问,“父亲……还在么?”
“主人已逝。”
“桃溪谷中……其它人呢?”
“尚且未发现活口。”
颛孙无极良久才又问,“父亲……可有什么吩咐?”
“主人在世时,曾将此信交于属下,言明若有朝一日桃溪谷遭逢大难,再将此信交于小主人。主人一应嘱托皆在信中,另将家主令交于属下,代为转交小主人,可调遣颛孙氏暗藏所有累积。且家主暗卫不得殉主,若执意守规,可在大仇得报后执行规则。”
暗一抬眸看向颛孙无极,“主人暗卫尚有一百八十七人存世,恳请小主人允诺,待得主人大仇得报,暗卫再行殉主。”
颛孙无极看向暗一那双满是仇恨的眸子,似乎看见了噩梦中的自己,他抑制住泪意,点头,“可。”
房里清净后,颛孙无极才将手中那封信缓缓拆开。
那纸张轻飘飘的,拿着手里却像有千斤重,让颛孙无极拆了两刻钟方才取出信件。
信件厚厚一沓,足有一、二十张,可见写信之人在书写信件时,时间定是充裕,二来,心中必定牵挂不舍,言语诸多,交代不尽。
颛孙无极一字一字看过去,良久才翻出新的一页。
纸张最终看完,他也泪湿满面,哭的不能自已。
颛孙旭似乎早预见了这一场灾难,不,应该说族里的叔伯祖自从从观星楼上下来后,族里诸多长辈便都知道了这一场大难。
然而,能逃么?
自然是不能的。
颛孙氏族中屡出善观星之人,自然可测出危难,只是,天意如刀,但凡此次取巧避过危难,来日那危难必定加倍奉还在避难者身上。
颛孙氏中就曾有一位祖先,观星象而知独子不日后的远行,必定是要刀祸伤身。他一腔慈父心肠,虽明知不可为,依旧为之,便阻了儿子出行。
然而,那本该轻伤,原本轻易可治的族人,之后却从桃溪谷中一凉亭摔下,摔断了腿,后半生都不良与行。
由此,天意不可避,甚至不可躲。哪怕叔伯祖已知颛孙氏有大灾,甚至自身性命难保,依旧不能谋划让举族之人逃命。
不然,那天意给颛孙氏的幼儿留的几线生机,怕也要收回了。倒时,灾难加倍,怕颛孙氏举族皆要亡没了,那才真是灭族惨事。
颛孙旭交代了这一事情,意在劝慰儿子莫伤心,族人俱已看透生死。只要传承还在,家族血脉尚存,不要断了香火,他们就死也瞑目了。
另外,无外乎劝诫儿子,勿需去报仇了,大难中脱身,只望他能照顾好弟妹,使血脉不断,至于那血海深仇,不报也罢。他们为人父母长辈,惟愿孩儿一生平安喜乐,却绝不希望孩儿一生奔波劳碌,耽与算计,将大好的年华,都浪费在这无用之事上。
最后,仍旧隐隐教导孩儿诸多立身处世之道,望孩儿可像诸多先辈一样,成为一正人君子、德才厚高之士,不堕家族门风。
言语细碎,到了最后甚至有些重复啰嗦,甚至笔迹都无意识加重许多,可见写信之人的心情,到了最后有多沉重。
那一腔父爱,更是重如山岳,压的颛孙无极呼吸困难,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纸张上,哭的难以抑制。
父亲只望他和美一生,君子厚德,可那等血海深仇,就如同蛊虫一般日日噬咬心头,让他如何能忘?
门外的暗一等人听见屋内哭声,提着的心却略微放下了些。
小主人之前昏迷时,依旧泪流不止,口中呼喊父母亲长,悲痛的甚至有些魔魇。
然而,醒来后,却混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平静,这不正常,只能说是小主人将悲切哀痛都压抑在心中,不欲让外人知道罢了。
只是,他小小一个人儿,如今不过五岁多点,这般大的年纪,却要承受那样沉重的伤痛,短期内还好,长期下去,怕是要伤了肝脏,与寿限不利。
而小主人本就慧绝,早先家主且担心他慧极必伤,如今又有了这一灭族惨事,两项相加,当真不是长久之相。
如今小主人能哭出来,多少好了一些。
想必,老主人当时也预料过此状,是以才特特书信一封,交于儿子,才让人悲极之下,哭出声来了吧?
如此……也好。
只要于小主人有益,此时,都算好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