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旧船缓缓顺着宽敞的河面向东南方向前进,船上分别站着数名头顶白头巾、身穿印度服饰的青壮男子,正机警地留意着两岸的情形。一个穿着大明服饰的青年从其中一艘的船舱里冒出一个头,与其中一名男子交谈几句,又环视周围一圈,便迅速钻回舱房内。
这是仓皇从亚格拉逃离的大明使团一行人,以及同样逃避三王子奥朗则布迫害的一群印度教徒,外加旅居印度多年的大明工匠。自打使团带着工匠们离开了首都亚格拉,途中又会合了大明的随团武官及二十名士兵,他们的人数便大大超过了预期,只得在河岸上临时花高价买下一只旧船,方才顺利离开了。一路走来,虽然也遇上了几波袭击,所幸都有惊无险,只有几个人受了轻重不一的伤。进入恒河河段后,大明的副使想着这里已经远离都城,反而离榜葛剌近些,追兵也似乎少了,便大着胆子打出了大明的旗号,追兵就再也没出现过了,众人松一口气之余,也不敢掉以轻心。
胡飞捧着一个砵,低头走进全船最大的一个舱房,为了避免撞到头,不得不佝偻着身体,局促地在门边行了个跪礼,房里的人已先发话了:“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外头怎么样了?”正是温郡王,他半躺在草草铺就的床上,脸色苍白。
胡飞小心走过去,轻声道:“外头一切安好,想来追兵已经放弃了,王爷不必担心。方才经过船尾时,小人叫他们煮了一点吃食,想着王爷已有一天一夜未进粒米了,特来献上,请王爷用一些。”
温郡王呲牙咧嘴地支撑着身体要坐起来,胡飞忙放下砵,上前搀扶。待温郡王坐稳了,看一眼土砵,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便扭开了头:“别又是那什么咖哩吧?好好的饭菜,偏要放一堆香料,弄得又红又黄,油腻腻的,看了就没胃口!我不吃,你拿走!”
胡飞赔笑道:“小人知道王爷不爱吃咖哩,特地嘱咐了不叫放香料,这是米饭掺上水,熬成的白粥,虽然简陋些,倒还算清淡。只是这盛粥的器皿是盛惯了咖哩的,因此带了点咖哩味,实际上并未坏了粥的味道。请王爷多少进一些吧,不然您的身体如何受得了呢?”
温郡王这才勉强看了那砵粥一眼,接过吃了两口,觉得米饭太硬,水又带着咖哩味,怎么吃都叫人皱眉头,不过比起这些天的饭菜,已经算不错了,便不情不愿地吃了半砵下去,挥挥手:“剩下的赏你吧,难为你想得周到。”
胡飞脸色僵了僵,便笑着谢过,然后将粥放到一边,打算过一会儿混到剩下的粥里,送给别人吃。
温郡王叹了口气,道:“我这辈子最固执就是这一回,无论王妃和孩子们怎么劝,我都坚持要来一趟,如今倒有些后悔。那日在马上遇险,差点儿没把这副老骨头给折腾散了,幸好有你护着我,不然如今我是个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呢!”
胡飞恭顺地道:“王爷洪福齐天,自当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小人只是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温郡王笑了:“你这滑头的小子,说什么套话!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胡飞自然心里有数,只是嘴上仍旧谦卑守礼:“不是套话,这是小人的心里话。那日的情形,若是换了别人,早吓得昏过去了,王爷却一直撑了过来,镇定自若,如今精神还这样爽利,我们一干人等回想起当日的情形,都对王爷十分佩服呢。”
温郡王就算明知道他是在奉承,心里还是妥帖不已,笑骂道:“好了好了,这些话不必再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昨儿守了一夜,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胡飞应了声,恭恭敬敬地依礼退出舱房,回过头来,暗暗吁了口气。
武官熊教头迎面走了过来:“王爷可好?”
他点点头:“一切安好。”想到手上的粥,“厨房做了些米粥,大人和兄弟们都进一些吧,昨儿夜里辛苦了。”
熊教头放缓了神色:“多谢你想着,还是先请王爷用饭吧。”
“王爷已经用过了,说赏给大家呢。”
熊教头这才应了,他看着胡飞,眼中带着一丝欣赏:“胡兄弟认得的那个姓穆的商人,带的人都是好手,我们能与他同行,真真是烧了高香。胡兄弟好眼光!好魄力!若不是你早有准备,我们说不定就要困在都城了。弟兄们私底下都在感激胡兄弟呢!”
胡飞忙道:“我可不敢居功,说到底,若不是熊大人与众位兄弟英勇善战,我们这些文弱之人哪能顺利逃出来?我才应该向大人与兄弟们致谢呢!”
他在这里客套,熊教头先不耐烦了:“我不惯跟人闹虚礼,总之我说谢你,就是谢你。这件事,我心里记下了,且看以后吧!我回房打个盹,有事叫我!”便转身走了。
胡飞苦笑,心里却暗暗思索。早听说这位熊大人外家在军中颇有声望,他本人的脾性也还对胃口,若是结下这个朋友,将来也有好处。便决定在回程中要再找机会跟对方好好攀谈攀谈。
他正打算回底舱去,略歇息一下,还没走到地方,便被气味熏出来了——底舱本就狭小,又挤了七八个人,大都是在半个时辰前换岗的士兵。夏日的白天,太阳十分猛烈,晒得人人都是一身大汗,挤在这么小的空间里,那气味足可毒死蚊子!
胡飞虽然吃过几年苦,到底是个爱洁之人,从小儿也是讲究惯了的,那脚便没法迈进去,只得重新出了船舱,顶着白头巾跑到船尾处吹风。岸上十分平静,几乎不见人烟,他看了一会儿,渐渐放松下来,便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到了春瑛,双手叉腰,脸上带着嗔怨,又有几分气恼:“你说了这一趟出洋会平平安安的,还说会尽快回来,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到底在哪儿呀?!”
他不由得叫道:“我这就回来了,这就回来了……”却忽然被人大力一摇,春瑛便立刻不见了,他正要叫她,却再被摇了几下,整个人清醒过来,却是副使大人在摇自己。他迅速起身:“可是有动静了?!”扫视周围一眼,河面上风平浪静。
副使摇头道:“没事,安静着呢,我看那些人是真不打算追了。”顿了顿,脸上带着不安的神情,小声道:“胡兄弟,不瞒你说,这些天我想了又想,觉得我好象做错了。”
胡飞胡乱拿手擦了把脸,闻言有些不解:“大人这话怎么说?”
“那天晚上……若是我听了你的话,早些离开,便也罢了,却偏偏在火起的时候走!想来我们与那三王子无仇无怨,顶多不过是彼此看不顺眼,那些士兵也是在英吉利使团那边闹的,不是说,有个王子的随从进了他们馆里么?我事后才想到,那些士兵是要追捕那个随从的吧?放火烧馆,也是为了把人逼出来。他们是大胆了点儿,可事情跟咱们没关系啊?!哪怕是火势蔓延过来,咱们逃出来就是了,为何要往河岸上跑呢?!”副使越想越不安,“你说印度人会不会把我们当成是那个王子的人了?以为我们是心虚要逃跑?!怪不得他们二话不说便把利箭射过来,直到我们挂出大明旗帜,方才收手。毕竟两国还是邦交,那四位王子,听闻每一位都是聪慧过人的,没理由犯这种傻,对咱们下杀手……”
胡飞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倒没觉得后悔:“大人多虑了。那日的情形您也瞧见了,若是我们走得慢一点儿,就要葬身火海了。既然几位王子都是知道轻重的,也知道我们的来历,为何三王子还要放火?只怕心里也存了借机泄愤的主意吧?这种事不是一句误会便能消解的,毕竟他们是真的放火烧了使馆,而此前却毫无征兆。如今理亏的是他们,待回到榜葛拉的撒地港,与宝船上的官兵们会合,大人再遣人与印度新君商谈吧。若真是误会,把话说开,再谈商事;若非误会,严词指责一番,咱们便就此离开。皇上也不会怪我们。”
副使觉得有理,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是还有些不安:“此次出使,本是为了贺皇上三十大寿……”
“无妨。”胡飞笑道,“使团回程还得经过数个小国,每国请一两位宗室或大臣为客人,一起回京朝拜就是了。万国来朝,岂不是比一条西洋商道更威风?”
副使抚掌大笑:“妙极!就这么办!”当即也等不及了,立刻起身要去跟随员们商量,等商量出一个最佳方案后,再去向温郡王请示。
胡飞松了口气,重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心道:“我又来了,好春儿,你千万也要来才好!”
春瑛这会儿虽没听到他的心声,却与他一样,也乘船走在河道上,往江南而去。
她是好不容易才说服父亲点头的,接着自然又要回东府请安,向二老太太说明自己要离开的事。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件简单的差事,没想到父亲的任务背后,却是十分复杂的秘辛。
无论是侯府,还是东府,都有足够的人手,却偏偏找上了路有贵,这原是两位男主人权衡再三后,做出的决定。
侯府的南洋船队,人多、货多,资格也老,其中难免有几个不肖的。刑部和大理寺审理恪王府与梁太师逆谋案,在一个管家的供词中,偶然发现了梁党中有人将手伸到了侯府的南洋船队里,买通了一个老资格的管事,打算在进贡宫里的货物中换上自己准备的,好寻机陷害侯府甚至是李氏一族。只是事情还未成功,梁党便倒台了,侯府也逃过一劫。
知道了真相,侯爷自然是要清理门户的。可麻烦就在于那个老资历的管事,他是侯爷与二老爷祖父那辈的大管家的独孙,差不多算是陪着堂兄弟两个长大的,他的父亲还管着南洋船务中几样重要事务。若是贸然去抓人,只怕他家里会狗急跳墙,泄露出什么秘辛来。因此,侯爷便请了二老爷过府商议,要借送嫁的名义,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一方面让大少爷李敬安抚住那管事的父亲,另一方面,则迅速将一些不方便见光的东西处理好,再将那个管事秘密带回京中处置。
若是派府里的亲信家人去,家生子家族之间联络有亲,就怕他们相互传递消息,泄露了风声。二老爷想起最近用过的路有贵,便把他提了出来,正好他兄弟就是李敬的管家,又在两府中都执过役,虽然放出去了,却是世代的老人,最是可靠,且在两府中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侯爷没犹豫多久,便答应了——他还隐约记得,路有贵曾经给自己办过差,是几时跑到东府去的?又是几时出的府?怎的他一点儿都不知道?
路有贵就这么南下了,而春瑛,则打着给新娘子做伴的名义,一起南下。同行的还有给路有贵跑腿的墨涵,以及新买来的媳妇子荷嫂。路妈妈担心丈夫女儿路上没人照料,居然把新买的两个人都给他们带上了,自己请了邻居家的一个婆子来做伴,晚上便带着小儿子睡觉。她虽然答应了春瑛,让春瑛随父出行,但心里还是十分不高兴的。她总觉得女孩儿家不该出门抛头露面,没事跑什么江南?就算是胡飞的产业出了问题,把契约文书全交给自家丈夫,他自会处置,女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春瑛只能苦笑以对,如今坐船离京城远了,一想起来,也仍有些郁闷。
望着青绿的河水,春瑛发起了呆,心里对胡飞道:“为了你的财产,我顶着老妈的怒火,千里迢迢跑过来,够意思了吧?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