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是喜欢在身边手头伺候个玩意的人物,多少都能知道些讲究。这其中一样讲究,就是女不养狗、男不养猫。(当然,现在是没了这讲究了)
这要是当真去寻这讲究的来路,天南海北的说法、故事可就多了。其中有一样说来还带三分靠谱的,只说是人和玩意之间秉性有异,难免撕咬。男人养猫会变得温顺懦弱,女人养狗会变得刁蛮。男狗与女猫共处一室,更是天下祸水之渊源。
可一样米养活百样人,有那守着规矩、照着路数伺候玩意的,自然就有那离经叛道、凡事都要拧着劲头来的人物。
搁在大清国铁杆庄稼还没倒、旗饷还都能多少发出去几个的时候,四九城里那些个贝勒、贝子有绫罗绸缎、锦衣貂裘不穿,偏生叫手底下人给自己在缝穷婆子那儿淘换一件百衲衣回来,再把宗人府里挂上号的红带子、黄带子朝着衣裳里边一掖,闯街面上可着劲儿的寻起了不自在。
有上等的好茶不喝,非得上茶馆里头花俩大子儿冲一壶高沫儿,一口喝下去苦的人呲牙咧嘴。力巴打牙祭时候吃的烂肉面来上一碗,吃得倒比山珍海味还要香甜,全不顾那焖得稀烂的肉瞧着很有些来路不正。
吃饱喝足了上街面上横着走道,见着顺眼不顺眼的都得上去撩拨几回。只等得有那不明底细的主儿叫撩拨得心头火气、一顿大嘴巴、窝心脚的把自家抽得满脸血、一身泥,这才慢悠悠从地上爬起身子,亮出腰里头那黄带子、红带子吆喝一声:“小子,横是打舒坦了不是?得嘞,跟爷上宗人府里说话去呗?!”
搁在大清国那会儿,但凡是沾上了旗人的官司都不好打。也就更不提那些个在宗人府里一摆旗人老姓、跟当今圣上都还沾亲带故的红带子、黄带子。
眼瞅着得罪了这祸害秧子、惹不得的主儿,方才还横眉立目、挥拳动脚的壮棒汉子顿时就得打从脊梁骨上矮了三寸,可劲儿磕头作揖、赔情认怂地求着那位贝勒、贝子爷高抬贵手放自己一码。
说来也奇,这挨了顿臭揍的贝勒、贝子爷差不离也都不跟那服软认怂的人物太过较真。几个大嘴巴、窝心脚原样奉还之后,当街过足了这邪门瘾头的贝勒、贝子拿着百衲衣把满脸血一擦,这就转头去寻下一处开心。着实算得上是当年四九城中一景!
再论着这四九城中伺候玩意的各路人物,平日里喜欢拿着各自费心调教的玩意赌斗耍乐,争个胜负输赢,这原本也都无可厚非。哪怕是撞见些心气稍窄的人物,输了之后嘟囔几句、埋怨两回,大家伙也都只当是个闲来磨牙的乐子听过就算。第二回再要见面,场面上该有的礼数、规矩一样不缺,大家伙玩的就是个兴头!
可也还有一等尖酸刻薄之人,调教玩意上头能有多少功夫暂且不论。先就把自己那点敝帚自珍的性子磨练到了极处。一棚鸽子里头留下几只瞧上眼的好玩意,剩下的宁可摔死也不叫人拿去配了鸽种;两尾金鱼撒种过后,换下来养鱼的水都得烧开了再倒,免得叫人得去了鱼种;波斯猫上手就得燋了、京巴狗春秋天绝不出门,恨不能就把天底下好东西全都拿捏到自己手里,再隔着窗户叫人眼馋,耍的就是个独一份的心思!
再要有旁人手中拿捏着啥上等的玩意、自己手里伺候的玩意比价不过之时,却是不把心思花在琢磨调教自己手里玩意上头。反倒是削尖脑袋耍荤招儿、豁出脸皮扯花活儿,怎么也得想法子把人家手里的好玩意给折腾败了方才善罢甘休。正经叫气人有、笑人无,损人不利己、耍的就是个白开心!
在这其中,城北猫儿爷更是其中翘楚。
猫儿爷原本姓茅,四九城里坐地生根的老人、正儿八经的胡同串子出身。身边上旁的玩意一概不沾,倒是就喜欢伺候个鼠类傍身。也都不论是金丝鼠、竹叶鼠,茶盅鼠、象牙鼠。皂儿鼠、钢针鼠,但凡四九城里能见着的鼠类一概得想辙弄来,也都不论品相高低、讲究的就是个齐全场面。
也都不知道这位猫儿爷到底是打哪儿求来的财运,自打是身边上蓄了这些个五花八门的鼠类之后,不过是小十年的功夫。原本家徒四壁的猫儿爷也不知道打哪儿踅摸来的银钱,连价儿都不打便把自家住着的那大杂院买了下来。整整一个春秋天下来,原本脏乱得不成模样的大杂院愣是叫百十号力巴拾掇成了个宅门的模样。
四九城里力气行中人物,虽说吃的是下苦力的辛苦饭、也都是手停口也停的穷门小户人家,可在四九城里这么多富贵人家里边扛活,怎么也算得上是经多见广,一双眼睛搁在主家身上扫过一遍,登时就能明白这主家腰子里能衬着几个、扛活的时候该不该多下几分力气、少许心思。
可也就是替猫儿爷拾掇这大杂院的活儿,倒是真叫那些个眼睛、心思全都活泛异常的力巴嘬开了牙花子——说好了工钱五天一结,可每回到了第四天晚上,瞅着身上就穿着条犊鼻裤子的猫儿爷上刚拾掇出来、里头就剩下一张新炕的屋子里睡过一觉,第五天头上猫儿爷就能捧着一把大洋、票子出门,只多不少的结了大家伙的工钱?
难不成,这位猫儿爷身上还真是带着功夫的主儿、懂些个五鬼搬运之类的活儿?
四九城里藏不住话,自打这些个替猫儿爷拾掇宅院的力巴把这透着邪门的故事传了出去之后,四九城里不少伺候玩意的人物也就都在暗地里琢磨开来。有那人面广、嘴头子也零碎的主儿,更是把这话传到了专门调教黄皮子、灰鼠子的胡千里耳朵里。
也就因为当时年少,更兼得猫儿爷手上这点调教玩意的门道着实在行家面前有些上不得台面,胡千里只是略一琢磨,当时便是脱口而出:“这哪儿是五鬼搬运,这不就是五鼠搬运的路数么?”
话刚出口。胡千里顿时便知失言!
不论天底下五行八作,各家的绝活儿上头的关节跟内行人隔着的也就一张窗户纸。尤其是那些个沾着荤招儿的门道,不说破自然是玄虚无比,可一说破便是一钱不值。
都是在场面上走着的人物。更何况人家还得靠着这门沾着荤招儿的手艺挣口饭吃,这往日无寃,近日无仇。又何必去说破人家那点花样,坏了人家吃饭的营生?
就猫儿爷那五鼠搬运的路数,旁人再要刨根问底下去,胡千里也就自当自己是个锯嘴葫芦——一言不发!
可胡千里替猫儿爷留了面子、存了善心,却架不住话赶话、人传人,愣是把胡千里冲口而出的一句话传得没了原本的意思。等得那话儿到了猫儿爷耳朵里的时候,已然变成了——猫儿爷那点儿五鼠搬运的路数上不得台面,有能耐的、使唤个五鬼搬运给大家伙瞧瞧?
四九城中场面上走着的爷们,命要不要都好说。这面子可是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能丢的!且不论那些个两下里过话的人物是如何来回折腾搬弄,更不提那些个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主儿该怎样攒局运筹,等得猫儿爷与胡千里俩人面对面戳到了一块儿,旁边还围着场面上百十来号伺候鼠儿的玩家时,俩人也就都只能是拿出来各自看家的手艺维护自己面子了!
照着场面上比斗鼠儿的规矩,各样的听喝听宣、绕梁窜柱、取物叼珠之类的文比手段全都比过,也都没能分出来个板上钉钉的上下高低,那剩下的也就只能是两鼠相斗、不死不休的武比路数了!
仗着手里头一只调教了不少时候的锦毛鼠。走完了文比场面的胡千里手头的玩意、已经隐隐有了高出了猫儿爷的手中那只钢针鼠一筹的模样。更兼得这锦毛鼠原本就是鼠类之中善斗、好斗的品类,真要是上了这两鼠相斗的武比场子。怕也是个赢多输少的架势。
估摸着是自己也明白手头调教的那只钢针鼠斗不过胡千里手中的锦毛鼠,猫儿爷当下便撂下了场面话——要武比也成,得上生死桥!
这话一出来,哪怕是那些个围在场面上瞧热闹的玩家,一个个也都直摇头
寻常两鼠相斗的武比场子上头,都是寻个二尺木盆垫上砂土。再把两只鼠儿朝着里头一搁,由着两只鼠儿彼此相斗。可这水火盆子却是搁地上戳一口二十二饮的大锅,里头开水烧得翻花滚浪,再在锅上头横放一根离着锅子只有一尺多高的、二指宽窄的木条,把两只相斗的鼠儿搁在木条上比斗。搁在鼠类相斗的场面上。这跟二指宽的木条子就叫生死桥。稍有个差池,一只伺候了不少时候的鼠儿就得从生死桥上掉进那口开水锅里,当时就得是皮开肉烂一命呜呼的下场!
这要不是彼此间下了重注或是有了私怨,谁舍得把自己花了多少心思调教出来的玩意朝着这上头去送死?
也是合该胡千里与猫儿爷命里该有这解不开的疙瘩,自问手里头那只锦毛鼠能在武比场面上占了七成赢面的胡千里磕巴都没打一个,登时就应了猫儿爷提出来的场面话头。可等得瞧热闹的爷们刚照着生死桥的路数搭起了场面,再由着胡千里与猫儿爷把各自手里头调教的玩意朝着生死桥上一搁,站在一旁的猫儿爷却是脚底下一个拌蒜,胳膊肘重重在那架在开水锅上的木条子上一磕,当时便把那木条子连带着两只鼠类碰进了开水锅中。
都不必再论胜负输赢,站在旁边伸手都没抢得及的胡千里眼睁睁朝着自己那只伺候了小两年的锦毛鼠摔进了开水锅里,顷刻间便烫得毛褪皮开,心疼得眼睛里都好悬滴出血来!
而站在一旁的猫儿爷倒是不紧不慢地搁地上捡起来两根引火的竹枝子当了筷子,伸着筷子便把锅里头飘着的两只鼠类捞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张嘴便把两只鼠类连皮带骨吃了个干净,捎带手还撂下一句话——今儿这场面不分输赢,要想再比出个高低胜负,改日约了场面,依旧是这生死桥上见真章!
人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尤其是在这伺候玩意相斗的场面上,真要是撞见猫儿爷这样死乞白赖不讲究规矩的主儿,正经叫个脱了裤子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却是当真拿他没辙!
也就是从那之后,猫儿爷索性就拿着这丢人现眼的事当了自己扬名立万的典故,但凡是四九城里有人身边伺候这鼠类的玩意,猫儿爷立马就能寻来几个碎催,扛着架生死桥的家什上门跟人赌斗。非得逼得那心疼玩意的主儿认怂告饶,这才趾高气扬出门吆喝自己又赢了一回!
久而久之,四九城里伺候鼠类的玩家私底下都议论,都说光见过猫儿捕鼠,可就没想着这活人也跟猫儿一样,见着鼠类就朝肚子里吞?
一来二去,猫儿爷本姓大名倒是渐渐为人淡忘,城北猫儿爷的名头倒是越来越响亮——顶风臭出去三十里,压根再没人搭理他!
打远处瞧着猫儿爷家那大杂院拾掇出来的宅门,倒背着双手的胡千里深深吸了口气,冷着面孔举步朝着猫儿爷的宅子走去。而在胡千里身边,换上了一身短打装扮的相有豹,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胡千里的身后,一双眼睛却是死死地盯住了几个在猫儿爷宅门前头提着鼠笼子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