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对着新火正门关门闭户的模样,一街之隔的老火正门却是一改往日里天黑掌灯、二更闭户的规矩,大敞开了堂口正门。七八个伶俐的小徒弟也是穿戴着一水新的衣裳、鞋帽,在堂口正门前雁翎阵势排开伺候。但凡是有那相熟的主顾玩家朝着堂口里头抬脚,立马就是脆生生一嗓子吆喝出去:“有贵客到!”
而在老火正门堂口大厅当中,纳九爷与佘家兄弟俩也都是穿着平日里见人的衣裳,迎着那些个走进客厅里的老玩家、老主顾殷勤招呼,差不离全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模样。罗圈揖作过一次又一次、场面话说过一轮又一轮,捎带手的还得安抚那些个刚在街对面新火正门堂口前骂街骂得口吐白沫的玩家,千万别当真动了心火,伤了身子可就不值当了!
可就这么紧赶慢赶的忙活着,还是有一位上了些岁数的老玩家叫一口老痰憋在了嗓子眼里,喉头咯咯作响、手里头死死攥着个蝈蝈葫芦、顺着椅背直朝地上出溜。也亏得佘家兄弟俩眼疾手快,冲过去拍后背、抹前心的让那位老主顾缓过了一口气。
估摸着那位老玩家也是着实气急狠了,刚睁开眼睛的当口,愣是直着脖子就是一嗓子嚎叫:“可是他妈气死我了!这他妈四九城里,还得是老字号靠得住啊悔不该听了我那新收拢的外宅几句闲话,这他妈的一套四合院啊都没见着个输赢的模样,这可就没了哪怕是嫖堂子梳拢头牌,那好歹也得叫人进了花楼不是?”
就手捧过来一碗热茶,纳九爷一边让着那须发皆白的老玩家喝几口热茶顺气,一边却是赔着笑脸奉承道:“于爷。您这话可就真说窄了!老话说出水才见两腿泥,这斗牛的场面不还没分出个胜负输赢么?咱有赌不为输,说不好场面上一个风云斗转,您那一套四合院可就成了一座里外七进的大宅子了!”
猛喝了几口热茶,那须发皆白的老玩家长出了一口浊气,却是朝着站在自己身边伺候着的纳九爷连连摆手:“纳九爷。您可就甭拿着这糖堆儿似的话来给我宽心了!就今儿斗牛场面上这卷堂大散,坐庄的珠市口儿大街上的熊爷和对面那位齐家行三爷都不见了人影,就连做中人的段爷都躲在巡警局里不露头。我于忆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回这双龙对赌的场面,算是从根儿上撅了底子了!您瞧瞧对面那新火正门堂口都叫人堵了堂口大门骂了半宿了,可连个出头搭话的人都没有!说不定又他妈得来一回卷包儿会!”
手里头捧着个紫砂小茶壶,另一位显然是在老火正门堂口下了重注的玩家也凑了过来:“于爷,您就甭跟这儿委屈了,我这还一肚子憋屈没处说去呢!就算是对面那位齐家行三爷再来个卷包儿会。可好赖人家还有一处堂口戳那儿,哪怕是砸碎拆零了发卖,多少您也能拿回来一碗馄饨钱不是?可珠市口儿大街上戳杆子那位熊爷,人家压根就是吃八方的主儿,家里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咱们押他身上的那些个赌注,才真叫个血本无归!”
伸着嘴巴嘬了一口紫砂小茶壶里温热的酽茶,那兀自摇头不迭的玩家打眼扫视着挤得满满当当的老火正门堂口客厅。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压着嗓门朝正在和声安慰着于爷的纳九爷说道:“纳九爷。怎么今儿晚上没瞧见您那师侄呢?”
都还没等纳九爷答话,伴随着闹火正门堂口前一阵喧哗,相有豹已经一路朝着那些个四九城玩家打着招呼、大步走进了老火正门堂口客厅中,举在胸前的两只手也是拱手不迭,瞧着就是一副礼数周全的模样。
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方才还连咳带喘的于忆横着膀子搡开了几个拦路的玩家。一头扎到了风尘仆仆的相有豹面前,全然都顾不上礼数地叫嚷起来:“相爷,我这儿可是候了您一晚上了,就为了求您句痛快话——这斗牛的场面,倒是还有个能分出胜负输赢的时候没有?”
只一听于忆那扯破了嗓门的吆喝声。差不离所有侯在了客厅中的四九城玩家都闭上了嘴巴,一双双眼睛也全都盯在了相有豹身上!
就眼面前这乱成了一锅粥的场面,只要是双龙对赌的两位庄家当真玩了卷包儿会的路数,恐怕这斗牛场面上就压根没了分出胜负输赢的机会。
可把这话反过来说,只要是两家斗牛的场面还能接着捯饬下去,哪怕是双龙对赌的庄家不见了人影,可手里拿着押票的四九城玩家可都还在,谁押了哪家也都心知肚明!到时候再拘着做中人的段爷出头上输家那儿找补几个,怎么着也不能叫自己押出去的赌注赔个净光!
眼瞅着一众玩家盯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相有豹坦然微笑着朝众人拱了拱手,这才朗声说道:“劳诸位爷们动问,我这儿也不藏着掖着,当面朝诸位撂句踏实话——七天后,城南牛马市,咱们斗牛场子上见!”
顿时之间,客厅里扎堆儿站着的四九城玩家全都重重舒了口气,原本紧绷着的面孔,也在相有豹话音落地时松弛了下来。有那嘴碎的,更是干笑着朝相有豹拱手叫道:“相爷敞亮!”
“大家伙扎堆儿在这儿候着,不就是想把这场热闹踏实瞧好了么?这回可是吃了定心丸了!”
“我说老少爷们,咱们也都甭跟这儿戳着了!相爷这也辛苦了一整天,想必是早乏了!咱们挪一步,叫相爷好好歇着?”
“说得就是!相爷您歇着,我们老哥儿几个这就告退了!”
“纳九爷,您甭客气了留步留步”
才不过盏茶的功夫,原本把老火正门堂口客厅挤得个水泄不通的四九城玩家便走了个干净。除了几个老成些的四九城玩家在私底下跟纳九爷嘀咕了几句、让纳九爷交代相有豹多加小心之类话语之外,大多数的玩家全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神色。
客客气气送走了那些个来听消息的四九城玩家,再交代那些个累得直打晃的小徒弟关上了堂口大门。相有豹这才跟在了纳九爷与佘家兄弟的身后,径直走进了二进院子里议事的屋子。
都没来得及落座,纳九爷已然是朝着刚进屋子的相有豹急声问道:“外边都安顿好了?”
微一点头,相有豹也不讲究太多规矩,抓过桌上的茶壶便是一气牛饮,这才喘着粗气应道:“那头玩意没大碍。昌平驼行路老把头亲自上手招呼着、旁边还有几个驼行老把式搭手帮忙,就这么一晚上功夫,该是出不了啥漏子!”
叹息一声,纳九爷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就今儿这一天,我这心就吊在嗓子眼里没下来过!都不说旁的,就今儿斗牛场面上那卷堂大散的德行,要不是你谢师叔护着纳兰和水先生走得快,只怕还真得出点事!还有严爷,也是领着九猴儿在外头忙活得脚不沾地。刚刚才回了堂口里头我说有豹,这事儿倒是啥时候才能了了?见天儿这么活动心眼子,还得招惹那些满身麻烦的主儿,我这心里头”
同样跌坐在椅子上,相有豹带着明显的疲惫摇头叹道:“师叔,这事儿就不是咱们能避得过的。人家都戳咱们对面唱开了对台戏,咱们就算是不吭声、不出头,那人家也得抢先上门挑事不是?也还算好。这事儿咱们堂口里头全都下了大力气,尤其是严爷当真是掏了家底子的伸手帮着咱们。总算是拿捏住了先机!”
话音落处,严旭那颇带着几分粗豪的上门,已然在议事屋子的门外响了起来:“相爷,我不过就是给您打了个下手,还真当不得您这么个说辞!”
只一听严旭的声音,相有豹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朝着纳九爷微微递了个眼色,一边疾步走到了门边,一把拉开了议事屋子的房门:“严爷您怎么还站外头说话,赶紧进屋再说?!”
朝着相有豹略一拱手,换上了一身家常衣裳的严旭却是似笑非笑地低声应道:“相爷。这屋子可是火正门堂口里的师傅们议事的地界,我严旭怎么说也是个门外的空子,就这么进去说话怕是不合适?”
都不等相有豹说话,纳九爷已然疾步走到了门边,双手拽着严旭的胳膊朝着议事的屋子里拽了过去:“严爷,您要再说这话,那可就真是打我纳九的脸了!这要不是顾忌着您在潜行里头名声太大、辈分太老,怕我火正门里一张供奉的椅子委屈了您,估摸着老早就该按着老规矩,在四九城里遍洒描金帖子昭告场面上的人物,恭请您做了我火正门里供奉了!”
任由纳九爷拽着胳膊把自己按在了一张太师椅上,严旭似笑非笑地看着纳九爷:“纳九爷,您这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了,我要是在矫情,那可也就是我的不是了!那打从今儿起,火正门议事屋子里这张椅子,我可就坐下了?”
嘿嘿轻笑着,相有豹却在此时凑到了严旭与纳九爷身边,嬉笑着朝严旭一拱手:“严爷,既然您已经坐上了我火正门里供奉的椅子,那从今往后,咱们可就是踏踏实实在一个堂口里厮混了!以往有些个跟您都不好意思张嘴的事儿,这会儿我可也就腆着脸说了?”
同样是嬉笑着,严旭很是大方地一摆手:“火正门里的小功架要是学全了,已然是够九猴儿他们那些孩子受用一世,原本不该我严旭多事。可老话不也说艺多不压身么?就我这从潜行里带出来的些微道行,说破个大天来,也不过是拾遗补阙。只要是纳九爷瞧得上,等这斗牛场面上的事儿一了,我立马全都掏出来传给孩子们,绝不藏私!”
几乎都乐得合不拢嘴,纳九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搓揉着一双巴掌,自顾自地点头不迭。
哪怕是从前火正门最为鼎盛的时候,火正门里恭请的供奉,也比不上如今火正门中三位供奉各有所长的本事。就现在火正门内阴差阳错、恰逢其会请来的三大供奉,水先生擅文、严旭擅武,更有擅器的洪老爷子帮着火正门中制作各种调教斗兽用的玩意,这就已然是个三足坐地鼎的架势,占的就是个稳当!
只要是能让那些火正门里的小徒弟们练会了火正门的功架、调教玩意的本事,再把这文、武、器具上面的根基学扎实了,估摸着最多有个十年功夫,火正门里出去的徒弟,那个顶个都能有拿得出手的独门手艺,这才能让火正门的字号真正变成了金字招牌!
打眼瞧着纳九爷那喜不自胜的模样,相有豹倒是稳住了心神,朝着纳九爷低声说道:“师叔,照着咱们这一路布置,估摸着就是这两天的功夫,菊社就该拿着那位南沐恩南爷下手了,四九城里可还得有乱子出来。眼下咱们要紧的事儿也就两桩——谨守门户、伺候好那头玩意!”
赞同地点了点头,纳九爷沉吟片刻,方才朝着相有豹开口说道:“有豹,门户上头的事儿,有严爷帮着咱们坐镇,估摸着也出不了啥大事。倒是昌平那头斗牛,你还得多费些心思。我看明儿就让你谢师叔跟着你一块儿去昌平伺候那头斗牛,这些天你也就甭来回折腾了,就踏实待在昌平”
还没等纳九爷把话说完,坐在一旁椅子上的严旭猛地一抬手,止住了纳九爷的话头,却是抬眼瞧了瞧屋顶的方向,另一只手也飞快地从自己腰后抽出一把三寸来长的雁翎小刀,这才扬声朝着屋顶上头沉声喝道:“是哪路朋友驾临?惫夜来我火正门堂口,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