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朝自建朝,至今已过百年。因历代皇帝喜吟风弄月,以致能得圣宠者多为风雅之士,久而久之,由朝堂到民间,举国渐形重文轻武之风。若常在太平盛世,四海升平,倒也无可厚非。但,五十年前,北方一支游牧民族渐形强大,立国为“羲”,国姓为“楚”,与天历朝并立于世,南北对峙已久。及至如今,随羲国日渐强盛,成天历朝执政者心头大患,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皇上,如此当下,你不能再去逼月丫头了。”
午时初过,初春的阳光打过天历皇朝皇家宫殿万阙城重重的楼阁飞檐,被割裂成无数光影,穿逾天子寝宫泰阳殿的轩窗,投放到窗前人脸上。言者,花容月貌,端庄高贵,拖一袭朱红滚黑的凤袍,乃当今国母文瑾皇后是也。
凭窗而立者,年届三旬,白面微须,正是当今元熙帝柳仲羿。听过皇后献言,他目光微沉,“朕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尊荣。”
“皇上……”
“与羲国和婚,事关吾朝边疆安危,是何等荣耀之事?良亲王侧妃挟命胁朕,属大不敬,更属不忠。朕不惜开罪良亲王正妃苏氏一族,以隆恩荫及其子其女,给足了良亲王侧妃的面子,柳夕月身为皇族中女,若还聪明,就该明白如何做方是最好。”
“可是,那个丫头烈性,万一她也……届时,该如何收场?”
柳仲羿眼内利芒一闪:“当真如此,就算她母女命薄了!”
“皇上……”
“朕意已决,皇后勿再多言。”
君意难改,文瑾皇后花容微黯。
“皇上,良亲王觐见。”内侍来禀。
“宣。”柳仲羿冷笑道,“良亲王来必亦是为了其女婚事,朕且看他又是如何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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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皇上隆恩,念你正受丧母之痛,已修书羲国北院大王延迟婚期,准你为母守孝三年,待三年孝期满……”
下面的话,良亲王未语,但意已明了。母亲的一命,只为她挣得三年自由,三年后,她仍要嫁人,仍要做他人的侧妃。母亲入土不足一月,尸骨未寒,这些人,就要逼死她么?
聆了良亲王的话后,她回到与母亲共居了十三年的小院,一个时辰过去了,静坐如一尊玉刻雕像。
“公主,午膳您还没有动?”香儿推门,扫见桌上还以一个时辰前端来时的模样列着的午膳,小脸顿时苦皱。
“你吩咐厨间给做一碗粥罢,这些东西太油腻,我吃不动。”
“是,是!”自从王妃入土,主子便镇日孤坐,少进水米,此时主动开口索食,香儿自是喜出望外,扭头快走间,却一头撞城恰好步进来的兆郡王柳持谦身上,惶恐跪倒,“郡王饶命,奴婢该死!”
柳持谦淡道:“公主要吃粥,还不快点去准备。”
“奴婢立马就去!”
小丫鬟脚步跑远,柳持谦将门关拢,凝视对他的到来无响无声的姐姐,他同父同母的胞姐,“我听父王说了,皇上并没有取消你的婚事。”
柳夕月一双幽夜般的眸举起,朝他视来。
柳持谦心上微拧,沉着少年的声嗓道:“那日,在娘的灵堂上,你说我必定庆幸娘以性命为我换来了一个光明前程,那样的话,我仍不能原谅。”
柳夕月苍白的唇角稍稍掀起,如讥如讽。
“你信也不好,不信也罢,娘和你,我始终当成最亲的亲人。”这一回来,早把姐姐的冷淡算计在内,柳持谦让自己视而不见,“娘走了,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过。不能因为你怨父王,怨我,就把我们的痛苦全部抹煞。”
她仍是不语。室内的寂静,衬得窗外风过芭蕉声愈发惊响。
“父王和我,都是男人,对男人来说,有远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需做,纵是有苦有泪,也无法如你一般尽情释泻。”
十二岁。柳夕月盯着这个眉宇间残存稚气的少年,他仅有十二岁。除了皇室,还有什么地方能把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教养得如此理智到近乎于冷酷?
“娘走了,在这座府邸里,我成了你最亲的人,你有什么事,我会替你做,也不会让人欺负你。但是……”柳持谦立定在姐姐面前,目光内,已有其父的威严,“你不能做傻事。”
稍作停顿,料定今日已断不能从她口中听得一字了,“娘因何而殁,你最是清楚不过。若你不能保重自身,你唯一对不住的人,是娘。你任何伤害自身的行为,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给人看尽笑话而已。你不是不知道,仅这府内,就有多少双盼你出事的眼睛罢?”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自说自话了半晌,无人回应,再好的修养也要告罄,柳持谦自认仁至义尽,辞别。
他身后,柳夕月一笑。那笑,自唇角向外展开,如静湖上的圈圈涟漪,但,达不到眼底。
对男人来说,比儿女情长重要得多的,是什么呢?是需要拿她来稳固来换取的那些东西么?权势?江山?对君王对宗室的赤胆忠心?
别人夺去了她最珍视的,令她痛断肝肠。
别人失去他们最珍视的时,是否亦会如此?
“公主,粥来了,您趁热吃……”兴冲冲的香儿,抬头瞅见主子神色,顿时又愁,“您不会又不吃了罢?”
“吃。”柳夕月探出素白掌心,“为何不吃?吃饱了,才有力气。”
在香儿欢喜的目光中,她吃下一碗粥。尽管多日空虚的胃肠翻搅排斥着这碗外物,她仍不允许自己呕出。柳持谦的话不无道理,这府里,有多少眼睛盼她随母妃而去?她,不能死。
门外,又起脚声人声:“万乐公主,皇后娘娘传来懿旨,派来车辇,接您进宫陪伴鸾驾。万公公正在前厅侯着。”
“知会万公公,本宫稍事梳洗,随后就到。”
母亲已为她挣得了三年自由,兹今后,再没有人会像母亲一般把她护在身后。兹今后,每行一步,即是一战,每一战,她能够依恃的,只有自己。
娘,月儿会听您的话,好生活着。您在天之灵不必为守候月儿踟蹰不去。这一世,您已为月儿做尽了该做的,快去喝一碗孟婆汤,忘却今世所有羞辱,重新活过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