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相公的耍宝给逗笑了。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他并不怕我,但在外人前总会作出对我言听计从的温顺样儿来,与那些愿意在人前给自家男人几分薄面的女子如出一辙。以至于我在杨家堡内,人人皆以为我驯夫有道,必定是泼悍有加,堡内下人在我跟前无不是敬畏听话。
这时,他又有意如此,必定是为了眼前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是那个落崖死去的东方凡心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前夫。
我的相公很在意这个男人的出现。
因为没有记忆,我不能言之凿凿地告诉相公,不必在意,因为我毫不在意。可是,我很清楚,面对这个男人,我的心没有任何波动。一个人的记忆可以失去,感觉不应会荡然无存,就如我对着柳持谦时,心会抽痛,眼会泛酸,连自己也不能控制。
我以前爱不爱这个男人,此刻的我不能给自己答案,但是,此刻的我绝对不可能随这个人去到任何地方。
“这位爷。”我向眼前男人微微万福。“也许,我以前真的是和阁下认识,也知道我的遗忘会让仍然记住我的人伤心难过,可有什么法子呢?我的确是不记得了。不管先前的我与阁下曾有过什么样的牵连,对现今的我来讲,都只陌路相逢。我与我家相公这就离开京城,并可以承诺永不出现,绝不妨碍阁下家族的尊严,请放我们夫妻过去罢。”
那个男人注视我的目光,痛心疾首,“你晓得你是谁么?你是那个贞静刚烈的东方凡心,若有一日你记起所有事,会如何看待自己?”
“纵算我记起所有事,也还是我。在我嫁给我家相公的那时,便已经想到以我的年纪不可能小姑独处。但我不能让一个不知能否还记得起来的过去束缚了我的将来。我自信自己能为自己心甘情愿的作为有所承担。”
“有所承担?”那男人冷笑。“你要如何承担?以我所了解的凡心,你会痛不欲生,无地自容!”
“那么,我便不是你所了解的那个人。”我也笑。“我爱我家相公,所以嫁给他,若有一日我记起了前尘往事,不管我会如何看待自己,也绝不会看轻看贱,自以为耻,而一个已经死过一次差点埋到地下的人,也断不可能痛不欲生,无地自容。”
“你……的确不是凡心!”那男人脸上燃烧起抑忍住的怒意,眉须皆张。“你说这样的话,如何对得起我?对得起谦儿?对得起你自己?以为你死去,你知道我和谦儿是如何才捱过那段时日的么?”
“也许,我是真的对不起阁下,对不起谦儿了,也许你们当真有过一段伤心难捱的日子,但你们伤心难捱的时日,我也在生死边缘,我所承受的痛苦不会少于你们。所以,我没办法对阁下对谦儿说一声‘对不起’。”
“谦儿怎么会有这你样的母亲?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妻子?”他怒吼着,一掌击中身侧树木,掌上血迹涔涔。
奇怪,为何男人多喜欢以自残发泄愤怒?杨执的二弟和夫人起了口角,喝得烂醉,结果胃肠闹病;山里的方老大因买兽皮亏了钱,拿头撞墙,险些一厥不醒;还有……
“愚儿,你神游了么?”
“嗯?”我有些茫然地抬眸,看见我家相公忍笑的脸。
杨执语中透着谑意,“真不愧是我的傻媳妇,在这当儿居然也能神游天外。”
我……神游了?怎么会?在这样火光四溅、天怒人怨、一触即发的时刻,我神游了?
“阁下想说的也说了,想看的也看了,可以放我们夫妻走了么?”杨执向那男人道。
适才,他有大段时间沉默。他站在我身边,让我面对那个男人,把该讲的一气讲清,该了的一气了毕。如今,他再次替我面对,替我出头。
“阁下既然晓得我的身分,晓得她的来历,就该明白,无论如何,你是离不开这元兴城的!”那男人看向杨执时,怒气不再隐忍,眸光利得将挥霍在周围的剑锋比下。“我不想让人说我恩将仇报,你若在这个时候走,并严把口风,我承诺你,你与你的家人会一世平安。”
“我若不走呢,你要怎样?杀了我?为了什么?”杨执笑得玩世不恭。
那男人眸心淬火,定定盯了杨执半晌,突然间,拔出腰下剑,刺向杨执。
我没有想到这位万人之上的贵人会亲自动手。
“你不是我的对手,不要你的手下一起出手么?”杨执一手将我柔力推后一步,另一只手招架那男人,口中道。
那男人面色阴鸷,剑走偏锋,出手凌厉,没有任何歇停之势。他身后的诸多随护飞身涌上,被其怒声叱下。
他执意要一人应对杨执,该是囿于男人的莫名心理罢?
但,他绝非杨执的对手,而杨执也绝不能伤他。以这个人的身分,伤了他,必定会有惊天动地的浩劫,任凭杨家堡如何牢固,又怎抵得过皇家矛戈的戕杀?
我喊:“阿执,我们走罢!”
“好!”杨执如一只鹏鸟般旋飞回来,抱起我就走。
“……凡心!”那个男人厉呼萦耳。
几十道劲影紧追不舍。
杨执右掌挥出,成片累堆的枝木被他掌风卷起,横堵向追兵。
我贴在他胸口,任他带着我,直飞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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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的势力,无远弗届,追兵随着我们,如影附形般辗转各地。甩下了这一拨,有那一拨顶上。败了这些人,有那些人替补。人海战术,车轮战法,志在令我们疲于奔命。
不过,我们并未过得太坏。
每至一处,不管是繁城重镇,还是僻野乡村,总会有高阔门庭或深墙高院将我们收纳隐藏,每一回,直到我惟恐连累主人催着杨执离开,受得都是最好的侍奉。
让我懊恼的,是无法如愿去找月儿,也不能回到杨家堡。我最怕连累的,是我最亲近的人。
“傻媳妇,这样的日子过得也好,有他们和我们玩着,不必担心会闷得无趣。待我们玩够了,就索性回到山里再去做我们的猎户农妇去。”
我白一眼这个没心没肺的相公,天底下也只有他在被人追杀之际还觉其乐无穷。
“怎么了,傻媳妇,不高兴?”
“照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可以找到月儿?”
“敢情我的傻媳妇还没放下呐?见你这些天已经不做喊着月儿的梦了,我还当你已然没了那份牵挂。”杨执微微闷着脸。“在你心中,月儿比我重要,对不对?”
我抬脚,将坐在床边的的他踢下床去,“是谁带我来找她的?既然来找了,又想半途而废,你真当我是你的傻媳妇不成?”
他从地上爬起来,“嘿嘿”做了几声憨笑,“看在今日被媳妇踢下床的美妙体验上,我们不去找月儿,让她来找我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