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何默然仍名列宴会名单之中。
宴上排布,按职衔高低、爵位尊卑排列。照理,何默然这等布衣平民该是敬陪末座,却因了有皇上与太子的双重恩宠,列到了前方席上,与一干一品大员、朝堂巨擘毗邻,风头更劲。而这一回,任凭八方来劝,书生滴酒不沾,惟以茶代酒,恪尽周全。
“草民虽对自己酒后失状的情形一无所知,但如这等失礼失仪之事,实在有违孔孟之道,有悖圣人教诲,草民实在不敢再沾这易让人混沌之物了,各位大人尽兴就好,尽兴就好……”
同一句话,书生说得不厌其烦,前来推杯换盏的示好者先先听得烦了,亦不再强人所难,每人皆叹一句:这人,怎这般个迂腐顽固?
同一时间,主宴桌上,良亲王不无愕异地凝望君主,“皇上,您醉了么?”
“醉?”元熙帝龙眉淡舒,笑意冁然。“也许是醉了。王叔,你认为朕有没有醉呢?”
“皇上,您适才那些话……”
“朕适才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呢?”元熙帝颦眉苦忖,忽又若有所悟。“皇叔问得,是关于夕月的话么?”
“皇上……”
“对了,就是夕月,夕月呢。她是‘京城第一才女’的女儿,依侧王妃对她的疼爱,满腹才华必定是倾囊而授。王叔说,为什么继承了‘京城第一才女’名号的却非夕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并不稀奇。”
“不,不,不。”元熙帝一根食指徐缓缓摇动,唇角的笑,透出森森冷意。“王叔应该说,是您的侧王妃有意掩藏,不让夕月珠玉盈外,因她自己深受其苦。当年,王叔不就是慕名求亲,而后一见钟情,进而令得失势无怙的东方小姐做了您的侧妃?”
柳远州眉锁成川,“皇上,您为何一再提起那些前尘往事?”
“王叔不喜听么?可王叔须承认,侧王妃自做了侧王妃,便没有一日展颜,她将所有的希望和爱都尽付了她的女儿,对王叔的冷淡,十几年如一日。是以,王叔很讨厌夕月罢?”
皇上口吻里,可有步步紧逼意味?柳远州困惑了,“皇上意在何处?请明示。”
“明示?”元熙帝冷哂。“朕也很想明示,但又如何明示得了?王叔的侧妃精心培育出了一个女儿,朕在初晓她尚在人世之时,尚以为您这个女儿的目标只是王叔,只是要你们家宅不宁。哪成想到,王叔的女儿会有那等的野心和企图?她想要玩的,居然是朕的江山!她能把朕的江山扰得高风骤浪,她能让朕杀了自己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她能呢,她的能耐,让朕刮目相看呐。”
愈听,柳远州脸色愈白,心跳声撞击得胸腔怦痛。皇上说得这个人,当真是夕月?一如一直笼罩于自己心头的不祥预感,夕月当真做了恁多事出来?
“王叔,你说朕要怎么发落夕月才好?”
“皇上,让臣去捉她,臣捉她回来,到皇上面前俯首认罪。这个丫头,如此任性妄为,如此大逆不道,臣一定好生教训……”
“王叔要怎么教训?朕很期待。”
“臣这就去着手找她回来,哪怕将京城挖地三尺,也……”
元熙帝仰首饮尽杯中酒,笑道:“不需要恁般费事。朕方才不是说过么?您的女儿就在这酒宴之中。”
“这……”
“过目不忘,双手能书,隐形潜心,假痴不颠,谋定后动……这就是您的女儿呢。”
“过目不忘,双手能书,隐形潜……”柳远州身子一震。他的目光,好不好落到了百官华服中以一身书生袍格外醒目的人身上。
元熙帝挑眉,悠悠道:“看来,王叔已经想到她在哪里了呢,您准备怎么办呢?”
“他……他是……她……”
“对,他就是她。王叔若不信,朕帮你一试。”
为君者眼角向身后一递,随行太监安福招手。候于轩外的两名侍卫各自手中押着一老妪老叟应传而入。
酒酣耳热的诸人因之瞠目。这其中,最惊诧的莫过于樊隐岳。
“大胆愚民,见了皇上,还不跪下!”太监安福高叱。
侍卫将那对夫妇接跪在地。
“你们可知道朕为什么要将你们押来?”
“……不不不……知。”两个来自乡间的叟妪何时经过这等阵仗?早已骇得魂不附体,口舌难济。
“怪就怪,你们生了一个好儿子。”元熙帝面色陡寒。“你们这个儿子,恃着两手可同时各自成书的虚巧伎俩,敢借机污蔑朝中大臣,陷害忠良。这等败坏品质,可是你们教出来的?”
那两个人舌中打绊,难吐一字。
“来人,将这两个人推出去……”
“皇上,冤枉,冤枉啊!”死字当关,老叟突生勇气,呐出一嗓。“……小犬何默然的确两手都能写字,但同时成书其实是假的,其实右手按下一笔,左手再按一笔,他只是运笔比一般人来得快,玩弄一些虚而不实的技巧而已。而且……而且,两手同时写出不同文章,他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啊……”
群臣中间,哗声顿起,无数道诧然视线交投书生脸上。
“何默然?!”良亲王身形崛起。
“何事?”前一刻,还谦谦君子、木讷无趣的酸书生,不过眨眼工夫,突然气度丕换,姿态陡变,眸内呆板涓滴不剩,将一只玉杯灵巧把玩在掌间,讥嘲扫过全场,扫过良亲王,没有丝微惧怯地与皇帝对上。
是她,果然是她。纵然是已经确证无疑的事,在这双眸线清清冷冷递来之际,元熙帝仍背心抽凉。这个女娃,一向不得自己喜欢,原来是应在这时这地……
“朕该叫你什么?樊隐岳还是柳夕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