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当那跨过遥夜的第一缕日光投射在这雪风呼啸的奇兰山顶,唐忆回过头去,才发现如同置身于七彩的梦境一般,千万有如冰晶般剔透的的柳条、细叶将那乍然降临的光芒折射出千万彩霞,轻盈流转间,身后仍是深沉的黑夜,而随着这第一缕光芒的绽放,片刻之后,朝阳的光辉越过奇兰山,向着康河盆地上空推展开去,那是唐忆第一次看见如此清晰的日夜边界在大地之上延伸。
蓦然间出现的瑰丽景观,使得唐忆几乎连呼吸都为之忘却,片刻之后,身边的老人手扶着那奇异柳树的树干,笑着说话。
"那年八月,加百列七岁的时候,带着他爬上这里,种下的这株卡其冰树,转眼间,树已经这么大,我也老了..."老人祥和的一笑,随后说道,"当时加百列在这里许下了一个心愿,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呃,猜不到..."
"呵,也算是小孩子的愿望吧,当时我带着他来这里,看到了美丽的日出,他很高兴,当场跟我说,他往后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学习,要让伊夫利特家成为大陆上第一的家族,站在所有人都无法企及的顶点,成就不世的辉煌。"
"啊?"
眼见着唐忆一脸错愕的样子,老人爽朗地大笑了起来:"跟你印象中的加百列相差很远?"
"呃,其实..."唐忆迟疑半晌,"其实想想...倒也不是没可能..."
"哈哈...其实,出生在三大家族这样的世家之中,没有这样想法的人才算得上稀奇吧,对于阿特罗卡家来说,希望能够顺利瓦解掉其他两大家,对于伊夫利特和沃尔,便希望击垮对方,最终甚至取皇族而代之,区别在于,在某些地方,某些人,将这样的想法说出来,并且付诸实际,而大多数的,应该便只是将这样的想法留在心里,只当作午夜之时一个华丽的美梦..."
"对于伊夫利特家来说,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权力和声望达到了顶点,足够与皇族平起平坐,但事实上,却是一种很可怕的畸形状态,阿尔,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微一沉吟,唐忆点了点头:"掌权者不会容忍这样的存在吧。"
"是啊,所以才说是畸形..."老人点了点头,"如果伊夫利特与沃尔在实际层面上是屈于阿特罗卡之下,那么让两大家族互相制衡,维持住这样的状况不使任何一方坐大,不使平衡陷入崩溃,便是皇族最重要的考验。然而在这四百年间,表面上这个国家以阿特罗卡为首,然而说起实际的影响力,伊夫利特、沃尔两家与皇族根本就是相差无几,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三大家族这样的三角平衡状态竟然维持了四百多年,时而稳固时而动摇,好几次甚至到了分裂的边缘,但总是差了最后那一步被挽救过来,如果在知情人看来,这个国家能够免于分裂,与其说是辛洛斯的仁慈,倒不如说是因为恶魔的古怪乐趣而产生的一个玩笑..."
叹了口气,老人俯瞰着晨光之下的帝都:"四十八年前,我十二岁,总喜欢爬上这里看日出,那时我还有一个名叫卡洛斯的,曾经很可爱的弟弟,我们在这里立下誓言,有一天要振兴整个伊夫利特,让家族打败沃尔,取代阿特罗卡,结束这三分的状态,当时或者只是孩子在大人激励下的一时笑语,不久之后,因为某些事情,我认识到了局面的复杂,甚至认为这样的愿望有些可笑,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愿望,却直接影响了卡洛斯的一生!"
"说起来,卡洛斯在历代天才辈出的伊夫利特家,算是很不起眼的一人。当然并非加百列那样的不起眼,加百列小的时候看似平凡,但实际上锋芒毕露,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便是事实。然而卡洛斯属于那种毫无锋芒的人,智慧、武艺都算不上出众,然而他心思缜密,性格坚毅,如果说一般人能够用三天掌握的东西,他基本上需要三十天,甚至也因为这样而被骂做了笨蛋,然而如果在三年之后,与他同时起步的任何人,都别想再跟上他的进度,这样的心性,后来便造成了许多称得上疯狂的奇迹。"
"他十七岁那年,邂逅了那位最难看的主精灵,后来被成为'灵魂大师';的奥格罗斯,对于奥格罗斯在灵魂魔法上的修为很是佩服,随后两人便一起展开了这方面的研究,同样在那年,为了搜集和考证,他加入了我与弗洛、尼古拉斯、邦妮他们组成的冒险队,这一次在大陆上游历整整五年,五年之后回来,我接任伊夫利特家主,而后摆在我面前的,是由卡洛斯完成的、一本无比庞大、缜密的计划书..."
"十多年了,曾经的梦想早已淡忘,不,或者不该说是忘了,没有忘,但是明白现实的复杂之后,我的的确确地放下了这个梦想,一个家族要斗垮另一个家族,成功率其实很高,然而无论如何,伊夫利特的力量绝对不足以打败其余两家,一旦这个三角平衡的一角被打破,其余两家必将毫无缓冲余地的对上,这也是这个平衡足以保持四百多年的原因...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局势下,卡洛斯却不遗余力地针对这件事做着思考与计划,从许下愿望的那一刻开始,就从未淡忘,而最可怕的是,假如按照他的想法来做,或许真的能够成功..."
"那是难以想象的庞大计划,是涉及阿特罗卡由帝都至地方的十二个军区,十九个行省,一百六十三座大城由大局到细节的全盘篡位计划,算计的范围甚至囊括主精灵、光神宫在其中,对于那本计划,我们进行了无数次的推演与计算,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行...假如世界上有一场关于谋逆知识的大比拼,卡洛斯无论从理论到实际都会是第一名..."
"当然如果真的提到实行层面,很多东西都无法控制,就算卡洛斯事先设置好了无数的后招与计划,都会有超出预想的东西出现,譬如说半兽人的进攻...但无论如何,在当时,我们决定将这个计划付诸实际,唯一要等待的,便是恶魔诅咒的成功..."
"三十年前奥格罗斯与席娜菲发生意外,但终究杀出重围,此后的几年间,奥格罗斯与卡洛斯一直在完善恶魔诅咒,二十多年前那场巨大的变乱,其实最主要的,便是为了对恶魔诅咒进行大规模的生体实验,精神上的东西很奇怪,如果只是将人抓来,那么实验结果很可能出现偏差,因此,他们联系了无数疯狂的精神法师到处进行诅咒,此后引来了光神宫的清洗,历时整整六年。"
"阿尔,因为伊芙姑娘的事,你不是一直在追查那次恶魔诅咒的根源吗?现在你知道了,归根结底,那是因为我...你的那位朋友,文森特殿下母亲的死,实际上也该归结于我的身上..."
巴克那罗夏的注视中,唐忆只觉得心口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一时间全身僵硬冰凉,张着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某种声音哽住了喉咙,片刻之后,他艰难地说道:"那么...后来呢?"
巴克那罗夏淡然一笑:"然后你也看到了,恶魔诅咒开始不久,尼古拉斯与邦妮知道了一部分的事情,他顾念旧情,约了卡洛斯出去试图说服他,而后被秘密地当成了对武者恶魔诅咒的第一个实验品,得到了初步的数据之后,卡洛斯...不,主事者应该说是我才对,因为害怕他们将事情说出,派出了极为精锐的一支队伍对他们进行绞杀,毒药、偷袭轮番上阵之后,尼古拉斯遭到了重创,邦妮逃脱,但一身武技被废,两年之后,我们才找到了几乎已经疯掉的她..."
"可...他们没死..."
"是啊,他们没死..."巴克那罗夏眼中闪过浓重的悲哀,喃喃低叹,"后来...便是你看到的这样,他们被囚禁在那个山谷之中,直到现在..."
雪风呼啸之中,老人沉默片刻,开口以淡然的语气继续说了下去:"然后是二十一年前,加百列游历归来,跟我说了某些事情,试图让我放弃那个计划,当时卡洛斯并不同意,我们便继续进行下去,在那期间,卡洛斯不断完善诅咒,而加百列则对应地做出逆推,大概一年的时间里,起了几次小冲突,这才是加百列后来与芭芭拉搬到丹玛的主因,但这个原因,恐怕芭芭拉本人也不知道..."
"三年之后,诅咒其实仍然未有得到完善,昆恩堡的那件事情传来,有一封信也同时传到了我的手上,当时在昆恩堡,加百列察觉出大量半兽人的异动,但周围的人大多数都不肯相信他,做好了孤军奋战准备的他便写了这封信过来,即使在最后,他也未曾忘记劝阻我们进行这场计划,并且说恶魔诅咒的逆推即将完成,犯下的错误,便要得到补救。死讯传来之后,补救是无从进行了,但我回想起这些事情,于是决定终止整个计划,卡洛斯不同意,于是我放下整个家族,退居幕后...但一年之后,卡洛斯便死了..."
"一直以来,这个庞大的计划就是卡洛斯生命中的全部,他如同燃烧整个生命一样投入到这个计划之中,四十多年的时间里,他没有妻子、孩子,甚至没有自己一般的疯狂燃烧,然而在我决定退出的两个月后,虽然所有的资源都被移交到他的手上,他依然是那样,突然就一病不起,或许是太多次诅咒的反噬拖垮了他的身体,但无论如何,一年之后他也死了,留下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仅仅是小时候的一本日记,那时他刚刚学会写字,一本钉得很厚的羊皮本子,每天歪歪扭扭地写一句话,在我们立下心愿的那天,这样写着..."
"今天,和哥哥一起去爬山,一起立下了一个心愿,我会永远记得的...两个人共有的梦想,才是梦想..."
"后半句话,是他在病重时加上去的。"
听到这里时,唐忆的心绪一片混乱,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自觉的,却是一句:"但是...还没有结束,是吧?"
"呵呵...当然不会结束。"老人一笑之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唐忆的身体顿时便下意识的一僵,"卡洛斯去世之后,克诺恩、约书亚、拉斐尔这几个孩子得到了那本计划书,这些年来,一直针对局势做出调整,希望能够完成他们叔叔未曾完成的事情,每次看到他们,便仿佛又看到了卡洛斯一样,一个人的生命能活多长,一个梦想能延续多久...或许当克诺恩他们失败了之后,又会有人再拿起这本计划书来,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做出修改,付诸实践吧,人就是这样一代代的延续下去,不止肉体,还包括灵魂,不是吗?"
"拥有着自己的梦想,并且义无反顾地为之战斗、燃烧,当一段生命燃尽之时,也有下一段的人生继续发出光亮,但是...人们说起我时会怎么样呢?如果是中肯的说法,那个背弃了自己的梦想,背弃了自己的国家,背弃了自己的兄弟,背弃了自己的朋友,背弃了自己的孩子的人..."
晨光之中,那白袍在风中猎猎飞舞,说这段话时,他背负着双手,以一贯矍铄挺立的姿态望向远方,语气柔和淡然。然而在那对虽然年老却依旧如同钢铁一般的双肩之上,到底承载了怎样巨大的重量呢,望着那个背影,唐忆心头忽然便兴起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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