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所有的虔诚,在供养着心里那卑微的,却早已充斥着她整个世界的希望。
洗这个头一直从中午洗到黄昏,最后她一点一点地用剃发器将他的头发理成小平头,"阿锦,你的烦恼丝都没有了,是不是不要睡了?没有烦恼就不许睡了。"
她依旧笑盈盈地将这句话说出来...
这段时间她不知道和他说过多少话,却总是没有回应。
她并不灰心,反而越发地事无巨细。
连黎洛都说,年舒变了。
这变化或许是好,或许是坏,但是她自己并不后悔...变好变坏,只要有他在身边,上碧落下黄泉,她都不在乎。
理好发,她蹲在地上,将地上的头发慢慢地捡起来,握在掌心里,一根都没有剩下,"阿锦,你平头也很好看。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
想了想,她又补上一句,"我也很爱你。"
"很爱很爱。"
夏天彻底来临的时候,年舒终于再次见到了很久没有再搭理自己的小姨。
舒医生进公寓里来逛了一圈,叹了一口气,"真是狠心起来六亲不认,小姨不来找你,你就真的不来找小姨了么?"
年舒擦了擦自己身上的围裙,熟练地将一旁的椅子拉过来递到舒医生面前,又转身倒了一杯水递到老人手里,"小姨,您喝水。"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差点把舒医生的眼泪都给逼出来...
许是因为舒敏华婚姻的不幸,所以她也把年舒从小就当心肝宝贝一样地疼着,别说倒水了,就是喝水,那也是要自己试过温度了以后才喂这个小祖宗的。
可现在,自家的心肝宝贝在做什么?
她围着围裙,头上的长发早已剪短成了齐肩的样式,干净而利落。一贯只穿国际名牌的那姣好身材上,也只套了一件有点油污的白T恤。
手上也还有红色的小泡泡和一些半新不旧的疤痕。
她在这里,伺候另外一个男人。
舒医生将水杯放在一旁,红了眼圈,"小姨本来是来劝你的,但是现在我也不想劝你了。你若是真想跟他这么耗一辈子,那也不是不行。"
年舒抬头,"小姨..."
理解万岁,她真的再也不想经历以前舒敏华的那种反对了。
那种如履薄冰,前面悬崖后面深渊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
舒医生嗯了一声,"怎么都是一辈子,关键是自己得开心。但是你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过,你也得有个念想,有个盼头。"
年舒一愣,"什么念想,什么盼头?"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就算他莫锦云躺在床榻上神志不清,你想要个和他的孩子那也不是不可以的,"舒医生掏出一份表递到年舒面前,"你若是想要孩子,阿姨来帮你。"
孩子...
年舒眼前微微一亮...
他那么喜欢孩子,若是他知道了自己有了孩子,有了他们的孩子,是不是,会醒来得更快一些?
而且,她有了孩子,他是不是...就不会再舍得生她的气了?
到时候就算有天大的怨气,就算...他真的想忘记她,他也舍不得了吧?
一定是了,一定...是了!
年舒捏住那张纸,整个人也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又看到了更多的希望而轻轻地颤抖着。
舒医生上前将她轻轻抱在自己怀里,"想好了就告诉小姨你的决定。"
她这一举,其实是最后的试探了...
若年舒不愿意生孩子,那么她对莫锦云也就是执念,还有转圜的余地。
若年舒愿意生这个孩子,那么她相信,就算是自己的姐姐舒敏华还在,那也改变不了任何的结局。
一个星期后,C市某着名的私立医院里。
年舒从窗口处起身,拿过医生递来的棉花摁压住自己手臂上的针孔,"小姨,这种检查还要做几次?"
"你的抽血已经差不多了,莫锦云的还要再检查一下。你要养好身体,我找来的保姆为什么都被你打发回来了?"舒医生开始数落她,"要是这次做试管婴儿成功,你怀孕了,就不能再照顾莫锦云了。"
"我的身体我知道,"年舒难得地腼腆了一下,"小姨,你小声点。"
舒医生意识到了自己有点激动,立刻压低声音,"莫锦云要是知道你为他这么牺牲,是不是也该醒来了?"
年舒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或许,他真的还在生气。
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没有办法坦然地去面对自己以前的种种任性。
舒医生叹了一口气,"我明天再安排几个保姆去,你再赶走仔细你的皮!"
年舒笑了笑,"她们可以给我做帮手,但是照顾人的事,我还是自己来吧。"
姨侄二人慢慢走远,后面的拐角处的人才站了出来,将自己手中的牛皮纸袋捏了又捏...
直到那纸袋变形得不成样子,沈书君才凝出一丝力气,转身迎视上面色早已铁青的秦丽莎。
"上车!"老人喝了一声。
沈书君不敢多言,只握住老人的轮椅将她推倒了停车场,上车之后,沈书君还没坐稳,手中的牛皮纸袋就已经被秦丽莎抢了过去...
她迫不及待地抽出结果,只扫了一眼,便将纸袋砸了出来...
"吻合度,你居然拖了那么久才告诉我,难道你真的想看到那个姓年的女人捷足先登剩下锦云的孩子,你才肯罢休是吗?"
纸袋一角砸到沈书君的额头,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有血珠子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一片血红地糊了她的眼...
"阿姨,锦云知道会不高兴,这件事我们能不能以后再说..."
"以后?哪个以后?等他醒来发现自己的所有财产都没了,那才是真的不高兴!"
沈书君咬了咬下唇,"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秦丽莎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气定神闲地坐好,"去莫家,争取你的一切,以及,锦云的一切。"
几个月后。
时间已经入秋。
年舒这段时间都在医院家里两头跑,虽说这个手术不大不小,但也绝不轻松,回家照顾莫锦云的事她依旧不假手于人,亲力亲为。外界的事她一概不理,就连莫少弦来找过她几次,都让她打发丁山给拒绝了。
她谁也不想见,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事,等床榻上的人醒来。
也不知是忙的还是其他,她渐渐开始变得嗜睡,晨起的时候,闻到厨房里传来的海鲜粥味道,也是直接冲进了卫生间开始干呕。
保姆都是舒医生找来的,个个都有经验,见到这阵仗开始围着年舒转,声音里都是惊喜,"年小姐,这是成了啊?"
年舒有气无力地靠在流理台上,早上什么都没吃,结果现在把昨天的晚饭都给吐出来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胃,算了算经期...
迟了好几天了。
保姆已经在旁边喊着要给舒医生打电话,"啊哟哟,不枉你这段时间吃那么多的苦哟,年小姐啊!"
年舒拦住她,"我自己的事自己有数,一会儿我自己打电话给我小姨说。"
"好好好,我去把海鲜粥换掉,换成清淡一点的!"两个保姆欢天喜地地走了。
人心都是肉做的,这段时间他们看着年舒对莫锦云的种种无微不至,到底也希望她的生活能有个盼头。
现在孩子有了,那是最好不过。
年舒坐在洗手间里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病床边上。
床榻上的人头发又长了寸许,或许又该剪头发了。
她自己的一头长卷发早已被剪短齐肩,没有半点累赘。
年舒拉过莫锦云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膝盖之上,熟练地摁压着他手臂上的每个穴位,边摁边道,"阿锦,现在已经到秋天了,你已经错过了C市的夏天,秋天这么美,你一定不想错过是不是?"
保姆进房间看到的就是年舒絮絮叨叨地帮莫锦云翻身按摩的样子,老人家也是吓得不轻,"年小姐,你现在哪里还能做这些啊?"
年舒不甚在意,"怎么就不能做了?做了这么久,不做我不习惯。"
想了想,她又道,"我不习惯,他也不习惯的。"
知道她执拗,保姆也忍住了不多说,只是不赞同地皱眉,"依我看,这熏香也该撤了吧?都说不能多用,尤其是对孕..."
年舒笑,"你确定你不是甄睖传看多了吗?这个香是我去香洲找姜家的人求来的,那可是中药制香的世家,这香是专门根据阿锦的身体来调制的,对他有好处。"
"可是你现在..."
"对他有好处,那么对我肯定也有,"年舒深吸一口气,放任那淡淡的松木香钻入自己的鼻腔,顿觉神清气爽,"很舒服。"
保姆无奈摇了摇头,"姜家的香好是好,就是太麻烦,你为了求个香来回跑了多少次?也真是难为你对莫先生这么好。"
年舒接过保姆递来的毛巾,将莫锦云的手指根根擦拭干净,"你信不信,我对他做的,不及他以前对我做的那些的十分之一?"
保姆愣了一下,她这是第一次听到年舒说以前,还想再听多一点,结果年舒已经放下毛巾,"买的东西买来了吗?"
"买来了,"保姆递出手里的几盒验孕棒给她,"药房的人说晨尿最好。"
"我懂。"
年舒抓起那个袋子走进洗手间。
几分钟后,她从里面冲了出来,手里死死地捏着一根用过的验孕棒。
保姆吓了一跳,"年小姐?"
"我要去医院,一会儿回来!"
话音刚落,人已经跑了没影。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秋日的惊雷忽然炸响了头顶的整个天空,灰扑扑地开始下雨,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特制的铃声是家里打来的,年舒赶忙接了起来,"喂,怎么了?"
那边的保姆声音还带着颤抖,"年小姐...年小姐..."
"怎么了?说话!是不是莫先生怎么了?"年舒疯了一样往停车场跑,掉了一只鞋子都不知道。
"莫先生...他刚才...动了一下..."
呼啦...
酝酿了许久的雨幕终于全部倾盆而下,淋透了年舒一身。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连握住电话的姿势都没有改变过一下。
过了许久,她才似想起什么一样看了看天。
今天不是什么坏日子,真的。
年舒赶回家里的时候,便看到莫锦云依旧躺在床榻上,只是放在被单里的手已经慢慢挪到了被单外面。
修长的食指一点一点地抽动着,以肉眼可以见到的频率,慢慢地动着。
只这一眼,已像是过了千万年,直接将她的泪水逼了出来。
保姆生怕她激动过头,连忙交代着,"刚才医生已经来检查过了,说是醒来也就是今明这两天的事了,年小姐,您先换衣服,身上都湿透了。"
年舒拨开保姆奔了过去,虔诚而又卑微,"阿锦...阿锦..."
年舒僵了一下,抬头,就看到了他睁开的眼睛。
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莫锦云醒了,年舒却叮嘱了谁也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她一定要让他再次起来,健健康康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她要找回他的健康,也要找回他的骄傲。"我尽快过去看一看,香料换几种,对他后期的康复也有好处。"
年舒连连道谢。
人醒了,却还没有开始说话,那原本深邃的眼眸里也时不时地露出一点茫然。
年舒极有耐心地将他整个人扶起靠在了床头,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吃粥。
她怕烫着他,所以总是自己先吃一口,再喂进去。
莫锦云乖巧地像个孩子,给多少吃多少,年舒看着那空了的粥碗,差点给他跪下...
她这段时间所求,也不过是如此。
他能够醒来,吃一碗她亲熬的粥,然后看了看她,和她说句话。
真的,不过如此。
这就是,她能想象出来的全部幸福了。
年舒摁住他的手,"你要什么,我拿给你。"
莫锦云掀开被子,指了指洗手间方向。
腿也已经有些麻木,他行动不是很方便。
她愣了,他也是...
她愣是因为他...居然在她手中硬了!
"管子...太细..."
四个字...
石破天惊的四个字!
充满嫌弃的四个字!
他,不记得她了。
真的如他自己出事之前下定决定的那样,已经把她忘记了。
忘记得彻彻底底...
她靠在墙壁上,顿觉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这几个月来,不是不累,只是不敢让自己去累,可现在,她搜肠刮肚地想要从自己已经疲倦到底的心里去找一点力量,却发现根本找不到。
他...将她忘记了...
保姆从门外进来,看到的就是他们此刻四目相对,茫然,却又无措的模样。
老人将手中的热水放在莫锦云旁边,"莫先生,要不要帮你先清洗一下?"
莫锦云依旧茫然,"丁山呢?叫他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应该在滑雪吗?"
年舒无力地坐在原处,看着他拒绝了保姆的所有帮助,倔强地起身往外走。
许久不曾站立,他暂时失去了行走的功能,双膝一软便磕在了地上。
年舒吓得连忙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淡淡拨开...
"不用...我要找...丁山。"
他眼睛里完全是一片茫然,年舒觉得那茫然就要变成白浓浓的雾气,将她裹得无处可寻。
保姆无措地看着这两个坐在地板上的人,"年小姐..."
"你先出去,"年舒胡乱擦了一把自己的眼泪。
门很快被关上。
年舒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尽管已经不去看他此刻防备的表情,心口却还是越拧越紧地疼着...
"阿锦,"她握住他的手,用前所未有的温柔低低开口,"你听我说,我是你的妻子。我叫年舒...你忘记了我不要紧。"
故作轻松地一笑,然后轻轻抱住他的手臂,"只要我们彼此还在,你不想记起的事我们都可以不用记起,等你想记起了,我们再慢慢把以前的事找回来。"
莫锦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真的吗?"
"真的..."
"那我们的结婚证,你有吗?"
年舒手臂一僵...他记得所有的事,独独却忘记了她。
她以前做的事,到底是有多罪大恶极?
当一个谎言需要另外一个谎言来做支撑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显得苍白...
她的声音略涩,"以前...你和我吵架,然后我把结婚证撕了,你生我气才走的。然后...滑雪的时候出了意外。"
她那样害怕,害怕他的忘记会让他转身走掉,会将自己遗留在原处,从此以后只能仰望着他的背影...
现在这样,也很好。
如果...如果需要谎言才能将他留下,那么她愿意丢掉自己的道德,丢掉自己的骄傲,然后用谎言编织出两个人的世界...
哪怕这是飞蛾扑火,哪怕,这是作茧自缚,她也要放手一搏。
因为那样的失去,她真的,再也承受不起了...
莫锦云被她捏得有点疼,"你...轻点。"
他像个孩子一样,话语里有些委屈。
"你不出去吗?"
年舒愣了一下,"我..."
"你出去吧...我...不太习惯..."
说话的时候,他耳后已经染了一抹红晕,还不忘抓住一旁的浴巾将自己稍微遮了一下。
门被合上的那一瞬间,莫锦云慢慢合上眼睛,将身体沉入温热的水里。
保姆拿着电话走进来,"年小姐,刚才医生打电话来交代,说莫先生要是醒了就尽快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CT检查。"
年舒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好,我知道了。"
保姆看了一眼浴室,"年小姐,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年舒苦笑,"你也看到了,他都已经不认识我了。"
老保姆倒也看得开,"我活了快六十了,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也看得开,只要你们还在一起,以前的事也不是那么重要,你说对不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