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等在门口,未曾离开半步。
医生走后,又立即回到病房,却看到乔司南已经自顾自拔了手上的针头,穿鞋打算站起来。
"司南,你伤口不深,但是不能随意走动。"
她上前阻止。
乔司南垂眸,看着怀中的她。
她守了几个日夜,已经邋遢得有些不成样子,眼中满满当当的,都是关切。
他却转眼,忽略掉那些关切,淡淡开口,"没有什么大碍。"
他已经抬步朝外走去。
"去看花花?他也在医所外面等,一直想见到爸爸,"黎洛想了想,最终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
谁知他顿住步伐,她便直接撞了上去。
本就带了几分委屈的鼻头被这样重重一撞,顿时有些发酸。
黎洛立在原地,委屈地看着他。
那双眸子里,有水光浮动。
他转身,"花花?"
"你让花花先回去吧。"
"你不想见他?"黎洛大感诧异。
"我先去看看宁宁。她是不是在隔壁的病房?"
黎洛愣在原地,乔司南却已经走远。
走廊之间,他和医生的对话还声声入耳...
"宁宁不在我隔壁?"
"童小姐在楼上的病房。"
"马上把她搬到我隔壁来,我要亲自照顾她。"
他语气急切,像个刚刚懂得情为何物的少年郎。
有风从窗棂钻出来,微微洒洒,春日的风,却带着最后的春寒。
黎洛忽然觉得,好冷,好冷...
春天已来了,可是为什么,她会有一种冬日犹存的感觉?
"什么叫就近照顾?他以为他是谓语动词啊?还讲究就近原则?"
年舒在东来苑怒吼出声。
远处正在喝水的莫锦云一口水喷了出来,差点呛到。
这小妮子,英文突飞猛进啊,连这个都知道了?
只有黎洛,坐在餐椅上,慢慢地给乔花花喂饭,将手里的蛋糊一点一点地喂着花花吃完,慢慢开口,"他说要照顾,那便让他去照顾,我们本就欠着童宁,如此照顾一番,也算两不相欠了。"
以后童宁再有肖想,她也不会再客气了!
年舒气得快要炸了,一把拖过餐椅,想要坐下,又似乎嫌坐下没什么气势,干脆一脚踢开餐椅,站在黎洛面前,"你确定只是单纯的照顾?"
她刚才领着乔花花在医所门口,自然听到了乔司南的那番话,肺都气炸了,直接想骂娘。
黎洛却似乎比她平静一些...
"舒舒,这不是选择题,我面前,没有路。"
除了相信他,她没有别的选择。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乔司南曾经告诉过她的话,就在她被人冤枉和乔飞有染之后,他在莫家抱住她,告诉她这句话,然后还说...
"洛洛,我此生只信你。"
那样的信任,她势必不能辜负,也要以同样的信任回报之。
可没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平静之下,心中早已翻涌成沙,流动着不确定的不安。
安全感...似乎越来越淡。
"这是什么话?要照顾你去照顾,两个人都是伤员,照顾个屁!我可不像你这么大方,要是我男人这么去照顾别的女人,"年舒顿了顿,阴恻恻地开口,"没关系,男人喜欢照顾人是吗?哪种男人最喜欢照顾人啊?太监呗!我先阉了他再让他去照顾!什么事儿都不会有!皆大欢喜!"
远处的莫锦云又一口茶喷了出来,下意识夹紧自己的下身。
旁边的助理看得无力扶额。
云少真是...怎么看上那么个女人?
这么好的一棵白菜,简直被猪拱了...
黎洛将花花从餐椅上抱下来,"去楼上,一会儿妈咪陪你睡觉。"
"我为什么不能去看爸爸?"乔花花睁大眼睛看着黎洛,"我想看爸爸去。他讲故事比你好听。"
黎洛心口又是一紧,拍了拍花花的小脸,"爸爸现在身还不允许..."
"撒谎!"小家伙气得鼓了鼓双颊,"他还在照顾童宁!他不是好人,我不喜欢他!他应该要把我和妈咪放在第一位才对!他以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说妈咪第一,我第二,他第三,在我们家里,永远都这样!我要和他一起保护妈咪,疼爱妈咪!"
黎洛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话。
孩子大起来,即便是善意的谎言,也很难在他们面前立足。
年舒一把拍在乔花花手上,"好样的!跟我去问问清楚,问问你那个老爹,是不是脑子被撞坏了!要照顾童宁有很多种办法,不必等到现在!"
乔花花双眼放光,趁黎洛分神之际,一溜烟地迈开小胖腿跑出了东来苑,直接往医所方向跑去,身后还跟着年舒。
等黎洛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跑得老远。
她暗叫了一声,连忙追了出去...
不是不想问,只是突然有点...不敢。
不敢在了解了他和童宁的那些过去以后,还明明白白地去考验自己和他的感情。
生怕乔正宸那道二选一的难题,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魔障...
而乔花花和年舒这样的举动,无疑是要将这魔障捅破...
再也,粉饰不了太平。
黎洛赶到医所,却被年舒拦住。
她一把捂住黎洛的嘴巴,怎么都不让她阻挠乔花花的行动...
病房的门是虚掩着,里面的声音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童宁的声音里仍然虚弱。
"姑姑,"乔花花坐在病床边,乖巧地眨了眨眼,"还疼吗?"
"还好,"童宁笑了笑,想伸手摸一摸花花的头,可小家伙这一次算是彻底不给面子了...
直接头一偏,让童宁的手僵在了半空之中。
"姑姑,"乔花花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红本本,想要故技重施,"我爸爸妈妈的结婚证你上次没看清楚,我再给你看一次吧..."
童宁脸上的笑容一僵。
乔花花正要把结婚证送出去,身后却突然被人提住了衣领...
乔司南从洗手间出来,看到的就是乔花花拿着结婚证的这一幕。
他微微蹙眉,上前一把将小家伙拎起来,抱在怀里,"不许再来这里。"
声音,有点冷。
门外的黎洛听到这声音,更觉得冷。
乔花花快速从乔司南身上下来,不依不饶,"为什么?我来看姑姑!"
"带着这个东西来?"乔司南盯着他手里的结婚证。
"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的宝贝!"乔花花将那结婚证护紧。
"你的宝贝你自己一个人欣赏就好了,不用拿出来!"
他声音拔高。
乔花花瞪大眼睛,上次,上次自己给童宁看结婚证的时候,爸爸不是这样的。
自己还问过爸爸,问他会不会生气,爸爸还说他说的只是事实,自己不会生气。
他看着乔司南脸上的薄薄怒意,只觉心中无限委屈,小脸蛋皱成了一团,"你偏心!我不喜欢你了!"
"那就不要喜欢,"乔司南往病房门口走,"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来打扰童宁姑姑!"
乔花花一股脑跟在他身后,"爸爸..."
小家伙声音突然放软,像一团软乎柔腻的糯米团子,任谁听了,都会心软下来,不忍责备。
乔司南放在门把上的大掌,也微微地顿了顿。
乔花花心满意足一笑,正准备再扒拉上乔司南的胸膛,"妈咪做了好吃的,我们一起回去吃,吃完再给童宁姑姑送来,好吗?"
"你去吃吧。爸爸不想吃。"
乔司南打开病房的门,四人八目,僵在当场。
乔花花看到年舒,立刻无限委屈地趴在她胸口,年舒狠狠瞪了乔司南一眼,抱着孩子走远。
黎洛站在门口,全身僵冷,刚才乔司南对乔花花说的那些话,一字不落地,落尽了她的耳朵里...
她突然恼恨这样的自己!
突然想学一学年舒的快意恩仇!
也好过被这一天之内如过了四季那暖冷交替,不知所措的心情继续煎熬着!
乔司南握紧门把,"还有事吗?"
黎洛抬头,"有!"
"我来问问,我的丈夫,什么时候回家?"她绕过他,直接走到童宁的病床前,"如果这里护士不够,我们再找,要几个有几个,我也可以来这里帮你照顾童小姐。"
"黎..."
"谁准你说话了?"黎洛看向他,"我还没说完。"
等他安静下来,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继续道...
"花花想你,我也想你,司南,先回家,好吗?"
他站在门口,眸深如渊,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黎洛在心里默默数到三,没有等到回答,也没有再犹豫,直接抬步,跨过他,朝医所门口走去。
乔司南立在门口的身形,随着她的脚步声,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紧绷起来。
童宁一直坐在病床之上,看着这一切,眼里缓缓有曦光渗出,似希冀,似...胜利的欣喜。
过了许久,背对着他的乔司南突然出声,"乔飞。"
"大少。"
一直等在走廊尽头的乔飞快步走向乔司南。
"准备一下,我们回东来苑。"
乔飞精神一震,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他已经开始怀念和小少爷相处的时光了。
只有乔司南,一个人立在病房门口,任由自己的浓长睫毛在眼睑之下投下一片阴翳,让人看不清任何表情,还有那骨节分明的大掌,依旧扣搭在门把之上。
青筋,一根根突出。
片刻之后,东来苑外,乔花花兴奋地大喊,"妈咪,爸爸回来了,妈咪..."
他一路小跑,远远地就朝乔司南狂奔而去,却在看清楚乔司南的那一刻,狠狠愣了一下,"妈咪...哇...哇..."
黎洛听到花花的哭声,直接奔出东来苑,站在湖边,看着乔司南,也看着他怀里的童宁...
心里,有些木然。
她看着他,手忽然捏紧。
乔花花的小手被黎洛捏得生疼,却强忍着,难得没有再哭出声,也跟着她一道,紧盯着乔司南怀里的那个人...
爸爸怎么能这样!
老师不是说公主抱要留给自己心爱的女人才可以吗?
他愤怒地看着童宁。
静静地看着乔司南把童宁抱紧,静静地看着他将童宁抱进东来苑,静静地看着他将童宁温柔地安放在离楼上主卧只有一墙之隔的次卧床榻上,静静地...感到压抑。
"妈咪,为什么爸爸又把姑姑接回来了?"乔花花忍着泪,抽抽噎噎地问黎洛,"我不喜欢她,突然很不喜欢。"
黎洛垂眸,没有说话。
这一次,她连安抚孩子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最后,黎洛将花花放回儿童房,依旧,静静地等在楼上走廊的尽头...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他从童宁的房间里出来...
这一次,她的话很短,短到只有三个字...
他能听懂,她知道。
乔司南闻言,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顿,十分轻慢地将童宁卧室的门掩住。
那动作,带了一分呵护。
是怕她,吵到童宁?
黎洛一笑,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疼,疼得有些承受不住。
可眼泪,却始终未坠。
乔司南斜倚在门框之上,并不抬步走向她,"什么为什么?"
声音里没有一丝涟漪。
他在装傻?
黎洛僵直着脊背,觉得有怒意从脚底窜出,她握紧双手,耐着性子,"司南,客苑里的设施不够好么?不如我们让童宁..."
"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么?"他忽地抬眸,原本晦暗不明的眸色中,居然带了一丝不快的睥睨,"她是在客苑被人掳走的,你想让她再经历一次?她现在行动不便,在东来苑里,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不是么?"
黎洛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好陌生,好陌生。
乔宅东来苑,紫气东来。
素来都是给长子嫡孙住的地方,当家嫡孙,当家的长孙媳。
童宁以前住过,却是住的后面的副楼客房。
除了登堂入室,黎洛想不出别的词语。
脑子里,乱得不像话。
很好的照顾...
黎洛声音很冷,"她想要得到什么,你是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
一年之约,她本来自信满满,可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会输了。
或者说,已经输了。
这一年...
他和童宁,在美国,发生了什么?
她低头,垂眸,却忽略了他此刻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幽然辰光。
乔司南挽起自己的衬衫袖子,直接掠过黎洛身边,走进主卧室,"这个问题,我不想再讨论了。"
黎洛跟了进去,他却已经进了浴室。
水声很快从浴室传来,他应该是在浴。
黎洛坐在床沿,足尖轻轻点地,挣扎了一会儿,到底敌不过心中担忧,拿起一旁床头的医药箱子,推门走进浴室...
里面热气氤氲,靠在浴缸边缘,像是睡着了。
还好,他上半身都在水面之外。
黎洛半蹲在浴缸边缘,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浓眉凤眸,琼鼻玉唇。
她突然想起,以前还没有嫁人的时候,听到城中名媛盛传的一句评价乔司南的诗...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这个男人,天生就是魅惑无边的妖,比女人还招蜂引蝶。
她不以为然,因为那不关自己的事。
第一次嫁给他,他招不招蜂,引不引蝶,依旧不关她的事。
第二次嫁给他,她相信他能在自己知道这些事之前,将所有的事处理得妥帖,而她,只需要相信他。
这句话被莫名翻出来,带来深憾的惆怅,与浓浓的不安。
她宁愿他不要这么好看。
黎洛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将医药箱里的白药拿出来,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擦到他的伤口之上,尽量不去吵醒他。
做完了这些,又帮他调试了一下水温,才快速地从浴室出来。
临走不忘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好,没有吵醒他。
她关上门,退了出去。
而就在门板翕合上的那一刹那,一直睡在浴缸中的人却突然睁开眼睛。
氤氲的水汽之中,那双凤眸幽幽,却也悠悠。
让人看不出情绪。
黎洛从床沿上站起,"司南,你先穿衣服吧。"
她需要好好和他谈谈。
乔司南侧脸,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衣物...
黎洛下意识地抬手,将手收回自己背后,"司南..."
他应了一声,没有什么温度,转身,走进衣帽间。
这是他出差的时候常用的东西。
"你要出去?"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
这,算什么?
"这段时间,我睡书房,"他拉起行李箱,往门口走去。
书房?
离次卧最近的书房么?
黎洛忽然想笑,可眼泪,却终于不受控地奔飚而出,模糊了那个昂藏挺拔的背影...
她忍无可忍,大喊出声,"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照顾她吗?"
他立在门口,没有说话。
她却直接抬步,一步一步地,朝那个背影逼近...
每走一步,问出一个问题...
"乔大少,你知道怎么照顾病人么?"
"你会基本的护理知识吗?"
"既然你都不会,你亲自照顾什么?"
"你知道你这一走,踏出这扇门,意味着什么吗?"
最后一个问题,她问了出来。
问得眸中带泪,问得心力交瘁,问得...肝肠寸断。
乔司南却始终,立在门口,连背影都没有晃动一下。
只有那握紧行李箱的手,越收越紧,骨节如缠绕的蔓藤,用了全力。
身后有清郁的气息传来,那是属于她的味道。
他背对着她,她,却依旧站在他背后,站在离他心脏最近的位置...
她甚至,依旧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三百个日夜,日思夜想这四个字,也表达不了她的心情。
可她的心,在接近这个背影的这一刻,在闻到他那芝兰青桂的香气的那一刻,突地,就有些软了...
抬手,柔软的臂膀扣住他的腰身,如同柔软的水草一样,低俯在他的背上,"司南,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惹了你不高兴?你告诉我,好吗?乔先生...不要不理乔太太,好吗?"
在她扣住他的那一瞬,男人的身形有些微微震颤。
不过这也只是一秒的事情。
下一瞬,他依旧是那个站在门口,挺拔漠然的乔司南。
抬手,用力,将她拉开。
黎洛的脸倏然就白了。
钝钝地,重重地断了。
很疼...很疼。
他依旧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很冷...
"要原因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