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偶尔也会将家里佣人带来的汤水分给她一半,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和她说上一两句话。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却也足够让她欣喜。
当家中大人打趣,说要等她大起来,要她嫁给乔司南的时候,连嫁人的意义都还没有完全弄懂的小女孩,居然点了点头,一脸绯红。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没有什么感情,比这两句诗描述得更加美好。
童宁略带激动地讲完这一切,然后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湖泊...
"学校的湖边,我经常陪着他散步。他喜欢在那边一直走...不说话,却允许我跟在他身边。"
他们在湖边见过最美的春花,最灿烂的夏日,最萧瑟的秋叶,还有最晶莹的雪花。
"还有那边..."
她换了一个方向,指向学校那假山下的凉亭,"他安静看书的时候,就去那里。我们会把新买来的书撕开两半,然后分享。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买两本书。"
他们从莎士比亚读到朗费罗,再从曹雪芹到金庸。
所有的喜怒哀乐,一起分享,一起感动,一起...领悟。
童宁反手,指向塑胶跑场...
"他有时候会喜欢一言不发地跑步,跑很多很多圈,我就在后面跟着。他跑多久,我就跑多久..."
她就像一个影子,如影随形,永不分离。
曾经也深深以为这一辈子都会如此,不会改变。
可变故...却还是来了。
他开始频繁地生病,一次比一次严重。
脾气从未有过的暴戾和失控,有时候甚至对对周围的人动手。
她开始害怕,却不曾退缩。
直到那一次,他将自己推下楼...
一切的美好戛然而止,连碎片,都没有留给她。
再回首,已经是百年身...
说完这一切,童宁抬手,已经沾染到了一手冰凉的泪。
一方柔软的白手帕,无声无息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没有拒绝,只是接过,擦泪。
远处西山明月正在冉冉而起,留下一地清辉,比她的泪还要寒凉。
黎洛沉默,良久。
最后,幽幽开口...
"童宁,我谢谢你,曾经在他孤独的时候那样陪伴;我也感激你,让我的花花得以安然存留;我更谢谢你,让司南又一次平安过度。"
这个女子,心中没有怨怼,没有愤怒,也没有想过任何的报复。
这一点,她敬佩。
童宁擦干泪,看着她,没有说话。
心里,绝望而痛苦。因为命运,也因为...不甘。
黎洛清浅地,却真诚地,看着她,"我心怀感激,并且知恩图报。"
童宁讶然。
黎洛却没有再说,只是抬手,理了理她的衣襟,"有点凉了,我们下去吧,司南还在门口等我们。"
三人行,必有纠缠。
车内气压极低,各怀心思。
送童宁回了医院,黎洛和乔司南回到乔宅。
他想推开车门,却被她抓住手臂...
"上楼说。"
他想解释。
"不必,"黎洛垂眸,长长的睫毛覆在自己的眼睑上,掩住自己的情绪,"我怕我现在不说,我就不想再说了。"
他合上车门,温柔地盖住她的手背,"我..."
抬眸,坦然地看着他。
"我没有任何的生气,也没有赌气。"
他心弦松了松。
"可是,司南。我有点害怕。"
"我怕你们以前那么悠悠的岁月一起走过来,有很多很多的回忆,我也怕...自己根本无法报答童宁的那些恩重如山。"
"人呢?"
"走了,"黎洛淡定地端起面前的咖啡,说话声音跟面前的咆哮女神形成强烈对比。
"什么时候?"
"昨天。"
"你不去?"
"不去,"她抿了一口咖啡,"要坐下来说吗?"
女士手包被扔在了黎洛面前的小茶几上,咆哮女神气鼓鼓地坐下来,"你长脑子了没?"
"长了,"黎洛闲散悠然,看着窗外枝桠上的新芽。
咆哮女神夏唯朵气得双颊通红,"长脑子了还放乔司南一个人和童宁去美国潇洒?"
黎洛放下咖啡杯,"是整容不是潇洒。"
其中过程艰辛无比。
"你不怕日久生情?"
"我更怕三人行,日久生厌,"黎洛回望她,"朵朵,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乔司南也同样知道。"
若无信任,才会害怕远离。
她怕的是童宁长期在国内,乔司南为难,自己也难过。
倒不如做一个大方,让乔司南去教会童宁,如何同自己的过去说再见。
夏唯朵叹了一口气,到底平静了些许,"这我也能理解,可是,你说一年不打电话,不通信,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黎洛微笑,"如果我老打电话给司南,那跟我们在国内有什么区别?他们有他们的过去,我了解司南,他更看重将来。"
若一直活在过去,他不会选择和她重新开始,他们之间的一切就终止于四年前。
夏唯朵愣了一会儿,"也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
她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刻骨,也无法体会那样深刻的信任。
就像信任自己一样的信任。
"我们说好了,每一个星期给对方发一次邮件,但是不回复。若是真有什么大事,他也会回来的。"
说不思念,是假的。
可若是童宁一直在国内,反倒让他们不知道如何相处。
不如放手一搏,让她去国外接受治疗,这样是童宁的新开端。
恢复了容貌,再恢复生活和自信。
可有一点,她却一直没有说,也不敢说。
那就是这场豪赌,她可能会输,哪怕只有1睖%的概率...那也是彻底的失去。
可若真的输了...
那她也只能认命。
黎洛起身,拿过自己搭在椅背上的浅杏色披肩,驱散自己的负面情绪,"乔飞去C市接舒阿姨,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夏天和乔花花被送回了乔家,谁也不能把孩子抢走,这一点,夏唯朵十分放心。
两个人的重点是照顾好舒敏华,等年舒回来。
窗外春风吹过,无痕,却舒心。
一切,似乎又将在这个春天重新开始...
十个月后。
洛城机场。
飞机抵埠,里面的人却自动排开,无声无形之中,让出一条道路来。
十寸高跟鞋有节奏地轻敲地面,女子穿着酒红色长裙,耸肩的黑色机车高腰皮衣,将初秋萧瑟的洛城天空点燃一抹亮色。
她走得柳腰款摆,步步生莲。
一个男人甚至为了看她,生生地撞上了行李车。
"抱歉,"女子偏头,一口流利的英文,"撞到你了。"
女人重新架回墨镜,掩住眸中风华。
在她的世界里,'呵呵';就是滚你。娘,的蛋的意思。
可偏偏男人还在身后,不停地泛着花痴,"又有礼貌又美貌...才貌双全..."
全你个大头鬼。
女人从侧面的玻璃上扫了男人一眼。
男人...
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她握紧行李车的车把,加快了行走的速度。
至出口。
"舒舒!"
一声熟悉的呼唤让年舒侧脸,看着站在候机处黎洛,刚才塑造出来的高冷形象瞬间被她抛却。
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了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吧唧一口亲在了黎洛的脸上,"小娘子,想死我了!"
"额..."黎洛无奈又好笑地搓了搓自己脸颊上的口水,"一见面就给我洗脸!"
"对你好才给你洗脸!"
年舒一把抓下自己的墨镜,长发如海藻一般散在完美的胸脯之上。
她还是她。
依旧完美的她。
莫家的那些事,并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影响。
乔花花站在一旁,双手抱胸,把脚下的小皮鞋踢得踢踏作响,一脸不爽。
"花花..."年舒拉长尾音,弯腰就要去抱他,却被乔花花一把挡开...
"跟你不熟哦。"
"额..."乔花花翻了一个白眼,"你一走那么久,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回来就想抱我?门儿都没有!还有,不要叫我乔帅虎!我也不是乔花花!"
年舒朗声大笑,"那你叫什么?"
"暂时请叫我乔小少,名字等我爸爸回来再改吧,"他一脸傲娇,用等着别人俯首称臣的表情,睥睨而高高在上地看着年舒。
那样子,就是在等着她的朝拜。
一记暴栗打在他头上,"小勺子,你好呀!"
这下乔花花彻底转身,直接给了年舒一个你找死的背影。
她无语地看着黎洛,"管管你儿子吧!才六岁就这么傲娇,以后怎么找媳妇儿?"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黎洛失笑,"不光是花花要找你算账,我和朵朵也饶不了你!一走快两年,音讯全无!找死!"
年舒立刻蔫了,"我错了...我妈不让我跟任何人联系...我也没办法。"
说道舒敏华,黎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半。
若不是自己无意中发现舒敏华在和年舒联系,暗自记下联系方式,只怕年舒还不能回来。
可不回来...
年家的天...就要变了...
"在想什么?发呆?"
年舒抬手,在黎洛面前扫了扫,"好久没回来了,想死这里的鱼羊鲜火锅了,赶紧带我去吃。"
"舒舒..."
黎洛顿了顿,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年舒脸上的笑那么明媚,谁也不忍打碎。
"怎么了?"她还在逗乔花花。
"有一个事..."
"麻麻..."
黎洛的声音被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打断...
她顺势往下一看...
一个一岁出头的小奶娃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牵着年舒的裙摆,"麻麻...你忘记我了..."
小家伙一路跟在年舒身后,很是辛苦。
黎洛目瞪口呆,看着那个穿着黑色机车小夹克,蓝色磨边牛仔裤,脚上蹬着小小马丁靴的小人儿...
"他叫你...什么?"
"麻麻呀..."年舒拉长尾音,甜腻地开口。
"你有儿子了?"
"阿姨..."
小家伙流着口水,口齿不清地看着黎洛,嘿嘿地笑着。
"这是云端,是女孩,不是儿子。"
年舒言简意赅。
黎洛吞了吞口水。
乔花花瞪大眼睛...
这个小女孩子为什么比他还要酷?
他、不、干!
"莫锦云知道吗?"黎洛伸手抱过孩子。
只怕...好事要多磨。
乔花花突然抬起小腿,一个箭步冲到了年舒前面,把她拦住。
"怎么了?"年舒和他对视。
"我妈咪抱了云端,你是不是应该抱我?"
年舒看了一眼窝在黎洛怀里,舒服闭着眼睛小睡的云端,再看了看地上一脸期待的乔花花。转身,"让云端自己下来走。"
黎洛和乔花花两个人都一脸黑线。
年舒却开始去抱云端,"没有人可以抱她一辈子,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
"额..."黎洛挡开她的手,"云端才多大?刚才从下飞机就跟着你,也跟得辛苦,让她睡一会儿。"
年舒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她是早产儿,现在照样长得身强体健,完全可以靠自己。"
"额..."乔花花终于听不下去了,直接往地上一坐...
"要么抱着我,要么让我抱云端,不排除我偷亲她,她的初吻就没了。"
这威胁...
年舒思忖几秒,弯腰,单手将乔花花从地上捞起,"老实坐好。"
黎洛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乔花花居然十分配合,趴在年舒的肩头,小手臂环住她的脖子,"年舒阿姨,我很想你,想得心头痛了呢!"
年舒灿然一笑,"小没良心的,算你识相!"
却不知,乔花花趴在她的肩头,对黎洛扮了一个鬼脸,然后垂头,心安理得地靠了下去...
哇!
黎洛扯都扯不下来。
年舒摆了摆手,"随他去吧。好久没见,小子也是想我了。"
"额..."黎洛默默呕出一口老血,心想这个粗线条的被吃豆腐了,依然不知道。
年舒看了周遭一眼,恨不能打开窗户大喊一声老娘回来了,却在黎洛警告的眼神之下,讪讪然作罢,"乔司南什么时候回来?"
她在回国之前的电话里,已经听夏唯朵说过这件事。
"两个月后的圣诞节,"黎洛浅笑。
童宁的整容进行得还算顺利,他会如期归来。
这一点,很让她开心。
年舒哦了一声,倒也不评价什么,"我先住你家?"
"住朵朵家里,我们四个最近都住在一起,现在算上你和云端,六个人,热闹。"黎洛熟练地转弯,红色的玛莎拉蒂融入车流之中。
年舒哦了一声,惬意地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我妈到底哪里想通了?居然肯答应放我回来?我在国外都快要发霉了!"
黎洛脚下一重,刹车踩得有些过头,乔花花的前额砰地撞入年舒胸前的深沟。
脸上的表情,更加舒服了...
"舒舒,有一件事,你要做一点心理准备。"
"病了快一年了?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除了舒阿姨,没有人知道你在哪儿。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不要回国。"
"我得去问问她..."
年舒起身,直接往外冲。
夏唯朵眼疾手快地抓住她,"阿姨受不起刺激!心脏越来越弱,已经连手指的开始发绀了!"
年舒僵直在原地,没有回头,"我是她女儿,她为什么不想见我?为什么?"
黎洛连忙上前,安抚地抱住她,"舒舒...那件事你没有错,可是老人不一定能接受。"
她说的,是莫家的事。
是年舒在新婚之夜,却和莫锦云上了床的事。
年舒紧绷的肩头垮了下来,侬丽的大眼里是满满的迷茫,"洛洛...我要怎么办?"
自己被送走的前一晚,母亲那恨铁不成钢的叹息,还有无奈的慈爱,以及下定决心不要再见的决绝...
这两年的时光,于她来说,有快乐,却也有更多的折磨。
不见亲人,不见朋友,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又发现自己身怀有孕...
现在想想,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
却也还是撑过来了。
黎洛看着年舒,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舒舒,阿姨若是知道我们把你叫回来,肯定会更生气,所以你现在,还不能回到她身边。"
母亲病重,却不能床前尽孝。
年舒凄惶一笑,"那我回来做什么?"
"你还有很多事做,你是舒家的外孙女,是你母亲的女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