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个字便被花花说了出来。
"小少爷!"小素惊呼一声,用手捂住花花的嘴巴,"不许胡说..."
谁知这一动,花花竟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要,不好,花花不要..."
他伸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块已经压得变形的费列罗巧克力,小心翼翼地撕开,放在小胖手掌心里,递到黎洛面前,眼泪鼻涕齐下,"给粑粑乔乔吃,让他醒来,给我讲故事...要讲孙悟空..."
黎洛眼圈一痛,心口像是被掏空一般...
连花花都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她还能骗得了谁?她还能如何,去相信那个微乎其微的奇迹?
弯腰,蹲在花花面前,双臂一伸,忽地紧紧扣住他的小身子,摁进自己怀里,"花花,我错了...错了...花花..."
她哭得那般无助,比花花还要迷茫,像丢了宝贝的孩子,万般寻不到,伤心至极。
一旁的冯奶奶和乔飞等人,也无法说出任何劝阻的话来。
眼泪流尽,却也于事无助。
可若是不哭,她便要疯了...
天空泛白,等了一夜的门,终于被人拉开。
黎洛抬起几乎要红肿到看不清的眼眸,看着出来的医生,"他如何了?"
朱医生拉下口罩,也不拐弯抹角,"血浆是一早备着的。可别墅里的血浆足够平常人用十次了,大少,却只够用一次。"
手臂一软,怀中好不容易哄睡的花花差点被黎洛就此甩了出去,"你什么意思?"
"大少的排异更加厉害,肺部已经开始出现感染出血,"他叹了一口气,"再往下,就是胃,脾。所有的内脏...都不可能幸免。"
一旁的小素眼疾手快地抱住花花,黎洛往后重重一退...
最坏的结果,不必任何人说。
她已经能猜到。
"若是就此下去...他还有多少时间?"
"布朗医生曾经和我讨论过,我们的结论一致,是不超过一年。现在...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估计只有半年的时间了。或者更短,我无法保证。"
半年。
或许,更短。
黎洛抬眸,看向一旁熟睡在小素怀里的花花...
所有的生离死别,真的要让他们尝尽么?
为什么,命运如此薄待他们一家三口?
她,不甘心啊!
朱医生转身,将手中的手套脱下来,递给一旁的助手,脸上表情凝重,"少奶奶,该说的话,我已经说过了。哪怕您这一次依旧选择将我赶出别墅,我还是不得不劝你一句,切莫要...因为某些舍不下的事,舍去永远无法挽回的东西。"
他看了一眼黎洛身后的众人,"若是能各自安好,什么都是值得牺牲的。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作为医生,他生离死别见惯,却依旧无法做到从容淡然。
黎洛心知他在说什么,心中反感厌恶依旧,却无法...像上次那样理直气壮地将他赶走。
"这一次,大少依旧能活着已经是万幸,"朱医生依旧不肯放松自己的劝说,"下一次,谁也不敢保证。而且他最近发病越来越频繁,大家有目共睹,不需要我多说。"
次数频繁,病情...也越来越重。
这是不争的事实。
对外婆和母亲许下的那个愿望,此刻竟是成了一个魔咒,不断地在箍紧她的心,将里面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挤出来,让她连呼吸,都不能了...
而她身后的乔飞,却终于听出端倪...
他跟着乔司南多年,就连他在国外吃苦的那段时日,乔飞亦是跟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所谓的兄弟,不是指乔司南和乔正宸这般的空有血缘的人,而是说的,是乔飞这般,不离不弃的手足。
七尺高的男儿,从来在黎洛面前不多言语,不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如影子一样跟在乔司南身边,帮他默默完成所有交代的事。
可这一次,他没有选择沉默。
而是绕过所有人,直接,站在黎洛面前。
昂藏的身躯挡住她头顶的灯光,黎洛抬步,正要绕开他进去看乔司南,可乔飞却挡在她面前,当着所有的人,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黎洛面前!
这一跪,犹如千斤重!
乔飞坚实的脊背笔挺,仰头,眼神清冽地看着黎洛,棱角分明的冷硬五官上,是从未让任何人瞧见过的示弱...
"少奶奶,若是有办法能救大少,还烦请你不要犹豫!没有什么东西,比大少的命更重要!"
话语,掷地有声,不拖泥带水!却绝对字字真理!
却像柳叶飞刀,每一个字,都直剜黎洛的心窝子!
他们,不知道朱医生提出的办法。
更加不会知道,她此刻的挣扎与痛楚!
若是死,她可以毫不畏惧地陪着他一起!
可现在,他有那么一丝生的希望,她又如何人心,又如何能够那般自私地决定着去舍去他的命!
乔飞见黎洛神情僵冷,并不言语,干脆弯腰,重重磕头...
额头撞到地面,发出砰地巨响,顿时血流如注,乔飞却连擦都没擦一下...
"少奶奶,请您答应我。乔飞这条命都是你的!若是你让我生,我便生。你让我死,我便去死!我用我自己的命,换大少的命!只有你能救他了!"
初进乔家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在街头快要被欺负至死的小孤儿,即便进了乔家,也没有人肯正眼看他。
可那一年冬日,自己掉入湖中,却是乔司南将自己救了出来!
自那一刻起,乔飞的命都是乔司南的!
此刻,他只恨自己无法以命换命!
黎洛唇瓣震颤,鼻翼狠狠翕动着,刚开始是极力地克制,可最后,克制不住,便成了急促地喘息...
她多想有乔飞这样的勇气,去用自己的命换取乔司南的命!她不怕,真的,一点也不怕!
甚至,渴望有那样的机会!
让他生,让自己代他死!
可是,现在,朱医生说的那个办法,却比要她的命,还要残酷千百倍...
那是在撕开她的皮,剔开她的骨,剜掉她的心!
此生的力气,快要被用尽,可她不得不,强撑下去...
黎洛抬手,想要摁住乔飞的肩膀安抚两句,可最后,手也是停在半空,收回。半晌之后,她终于开口...
"我进去看一看司南。你们且等我。给我和他,一点时间。"
说罢,再也不看众人的脸,直接走进卧室,坐在乔司南床边。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几近透明,唯有床头的心跳检测仪提醒着她,他还在!还在!
她坐在床边,重复着这段时日以来那个被自己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
握住他的手。
众人皆道自己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陪在他身边。
可她却知道,自己对乔司南的需要,远远比他需要自己来得多得多。
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仍然温热的体温,她才能安稳入睡,才能好好地,呼吸着有他的空气。
她看着病床榻上的他,心痛得已经无法用词语来形容,只能抬起手指,颤抖着,触摸上他冰凉的脸颊,高挺的鼻梁,还有...那薄实苍白的唇。
心里,格外清晰的,却是两个人第一次婚礼的场景...
三年前,她嫁入乔家。
可婚礼那日,他却端足了乔家大少爷的架子,足足迟到了两个小时才被乔远山威逼着进了教堂。
进了教堂,他却又不配合。
就连那句我愿意,说得也极其牵强。
可她却记得格外清晰...
那日,他穿着紫罗兰色的衬衫,身躯昂藏精致,壁垒分明的胸膛,线条优美的锁骨,被透过教堂五彩玻璃的阳光照得更加迷人。
还有他的脸,那般高傲,却又那般精致。
像一只...傲慢的孔雀。
睥睨慵懒,目空一切,只活在自己的领地里,高高在上得就是一个固步自封的王。
一眼,却足以让她记住。
这是她的丈夫,乔司南。
他本就是天之骄子,理应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挥斥方遒,而不是一脸苍青,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之上,缠绵卧病不起。
这...不是他应该有的人生啊!
泪,溅出。
一滴一滴,洒落在他的手背上,晕染开来,破碎成伤。
"司南,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怎么办..."
是要各自天涯,各自安好;还是...我应该陪着你上碧落下黄泉,不畏不悔?
可是花花,他又何其无辜!
你告诉我,我应该要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仪器的声音,尖锐地声声入耳,催促着她,再无时间可剩,再也,无法等待那一个奇迹了...
这一坐,便是一日一夜。
任凭谁敲门,黎洛都没有应一句话。
她将自己关在房中,和昏迷中的乔司南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谁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生疼!
"你去把乔医生叫来,就说他的办法,我同意了,"她没有停顿,"另外,去把司徒菁接来,就说我黎洛,有事求她。"
乔飞起身,"少奶奶,我乔飞不会说话。但,以后,我的命,归你!"
最不能割舍的,她都已经决定割舍了。
要他乔飞的命,又能做什么?
她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书房。
坐在乔司南坐惯了的那个位置上,桌上的一块青玉,是他经常把玩的。
黎洛抬手拿了过来,握在手中。
触手生凉的玉,却让她觉得,自己也正在握着他的手。
司徒菁很快便被乔飞接到,直接走进书房,"表嫂..."
黎洛已经起身,站在她面前,开门见山,"菁菁,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司南。"
司徒菁一怔,像是某种隐藏得极深的心事被戳穿一样,顿时脸颊通红,"表嫂..."
"不必害羞,我可以理解,"黎洛坦然地看着他,"我和司南他...还没有结婚。"
司徒菁一脸不解地看着她,"表嫂,我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知道表哥心里,一直都只有你。而且...他根本从来都没有对我有过任何想法。你要相信他!"
语气中,已然带了急切。生怕黎洛误会乔司南一星半点。
若是不知道他的心,或许自己还可以继续自私下去。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如此煎熬!
她握住司徒菁的手,"菁菁,接下来的话,表嫂只对你一个人说。这一辈子,我从来不愿意亏欠人家什么,可是这一次,恐怕,表嫂要强迫于你了..."
乔司南昏迷过后,终于醒来。
一个星期的时间,黎洛依旧伴在他的身侧。
盛夏终于过去,秋风卷起缠绵的秋雨,带来丝丝入骨的凉意。
心口的浮躁,似乎也被吹散了不少。
她日日相伴,他终于,也能下床走动些许了。
体力,似乎好了许多。
朱医生查看过后,并未多说,只对黎洛道了一句,"少奶奶,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四个字似滚烫的烙铁,摁进黎洛心口。
她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菁菁的医生怎么说?"
"这几日,时间正正好。"
依旧说得隐晦,只有黎洛能听懂。
她点头,"我明白了。最好是什么时候?"
"今晚。"
今晚...
她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挂钟。
已经,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了吗?
黎洛苦笑,握拳,指甲将掌心掐破,却已经不觉得疼了。
"我知道了。"
"少奶奶,切莫再犹豫不决,"朱医生隔着门板,压低声音,"大少这一次的恢复,只是因为再次输血的缘故,病毒再次复制起来,绝对比往常快上许多倍!不能再犹豫了!"
她点头。
已经痛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心,依旧还是被扯得撕裂。
朱医生点头,转身离开。
黎洛则是重新转身,推门而入。
乔司南应声抬头,眼睛看向她来的方向,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洛洛?"
"在呢。"
软哝的声音婉转而出,她上前,握住他的手,"可是要喝水?"
"不。"
长臂环住她的腰身,将她扣入自己怀中,就像这几日来常常做的那样。
他不知道,还能做到几时,总是抓住一切的机会,不肯撒手地抱着她。
两个人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开口提及他的病情,连问一问,都不曾有过。黎洛抬手,顺势圈住他的脖颈,"司南...刚才我去看了花花,他一直缠着我,问我,他的乔乔什么时候才能再给他讲故事?他很想念你。"
乔司南失笑,"他这么喜欢听我的故事么?"
父子亲情,血脉相连,焉能不喜欢?花花现在害怕乔司南,却总是心心念念着他!
这,是怎么都割不断的。
黎洛眼圈发痛,已经落下泪来,却又强迫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你讲得精彩,小朋友自然都喜欢。"
"那你让他来,我讲给他听。"
"刚刚睡着了,小家伙睡觉不规律,"她笑,"你讲出来,我用手机录音,等他想听的时候,我就放出来,可好?"
"也好,"他示意她摁好录音键,这一次,依旧是花花最喜欢的,孙悟空的故事...
讲到最后,依旧是抑扬顿挫,生动娓娓。
黎洛手心浸凉,微微颤抖着,"司南,对花花说一句晚安。"
乔司南皱眉,"现在是晚上么?"
"他喜欢睡之前听你的故事,"黎洛声音清婉,"快说。"
乔司南点头,"你刚才不是说他睡觉不规律么?那我把早安午安和晚安,都说一遍,如何?"
都说一遍...
黎洛哽咽,"好。"
她小心翼翼地,"小家伙,早安!起床咯,外面的小鸟都已经开始去找虫子吃咯!你再不起床,太阳公公就生气啦!"
"小家伙,午安,中午的太阳公公太热了,不要让它把你晒伤了!乖乖去睡午觉!下午起来再玩。"
"小家伙,晚安...晚上不许尿床哦!晚上做梦要梦见好吃的了,也不准流口水!"
语气温和,充满着宠溺,那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舐犊之情,脉脉,却静水流深!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这一点,她不允许任何人置疑!
只是,她不能,不能让他知道,花花就是他们的花花...
黎洛将手机收回,"司南,饿了么?"
他能吃的,不过是些流质食物,可这几日来,都是她细细做出来的,根本不肯假手于人。
黎洛颔首,"炉子上有粥一直热着,若你饿了,随时拿来吃便是了。"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蹙眉,"怎么这么凉?"
现在才初秋,她的手却冷得像冰。
黎洛抬手,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没事,我只是想着要给你唱歌。"
"唱歌?今日是什么好日子么?"
"嗯,"她点头,"我今早,突地就看到窗外的红枫,就想唱歌了。我想唱与你听,好么?"
自然是好的。
乔司南微微勾唇,松开她的手,脸颊的长酒窝若隐若现,"现在吗?"
"现在。"
时间不多,她没有办法浪费。
"司南,你等我一会儿..."
转身轻声合上房门,几乎是在用一种踉跄的脚步,走进隔壁的房间。
黎洛坐在梳妆镜前,手一挥,如瀑的青丝洒落,披泄住肩头,如黝黑的缎面。她拿过台面上的玛瑙梳子。
这是他知道她喜欢,三年前便命人从乔宅里面带出来的。
抬手,缓缓地从自己的头顶,梳落。
素白的手腕,却突地顿住...
乔司南等了片刻,卧室的门终于被缓缓推开。
"这是什么香?"
"外婆留给我的。安神。"
黎洛一身碧色青衣,素净的白水袖如月下碧波,随着秋风翻飞,身上的对襟长袍逶迤地拖了一地,映衬着地上的影子。
她缓缓地扬手,"司南,好好地,听完这首歌。"
"我想让你把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他郑重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