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三声清韵的钟声,在初夏温暖和煦的微风中,传遍偌大的稷下学宫。
二十名顶盔掼甲的王廷侍卫,应声起身,四人一组,提着五口铁索封箱、火漆封口,封口处还加盖了汉王大印的大铁箱,鱼贯进入学宫五大分院。
“开箱取卷!”
王廷侍卫们中气十足的唱喏声,如同对山歌一般,依次在五大学院响起。
一名又一名顶盔掼甲的王廷侍卫,应声从一间间教舍中走出,到五口大铁箱子前方排好队。
“尉级甲班三十四份试卷,清点一下。”
“尉级乙班三十五份试卷,数一数。”
“校级班的试卷在这里……”
一名武科校级班的王廷侍卫监考官取回试卷,回到自己所在的教舍,看着下方一位位身穿玄色军中常服、正襟危坐的昂然身影,正色道:“再次强调一下考场纪律!”
“列位军衔都比在下高,若是在军中见着各位,在下该给列位见礼,但此地是稷下学宫,列位是学子,而在下乃是代大王监考的监考官,便无有军衔高下,只有监考官与考生!”
“是以请列位务必遵守考场纪律,若有舞弊行为,莫怪在下不讲兄弟之义、袍泽之情!”
“最后再提醒一下列位,大王眼下就在学宫当中,稍后考试过程中,大王亦会四处巡查,若是舞弊叫大王抓住,后果如何,列位应当比在下更清楚!”
“好了,废话不多说,分发试卷!”
课堂下正坐的一名名校官听言,背嵴登时挺得更直了,连散乱的眼神都一下子固定在了自己身前的课桌上。
……
陈胜拿起毛笔,沾了一点酱油,均匀的涂抹在鸡翅上,末了一抬眼,看着对面不停擦汗的李斯,微微笑道:“李公,你很热吗?”
李斯面色微微一僵,慌忙道:“回大王,老臣不热、不热。”
“哈哈哈,莫紧张。”
陈胜大笑,随手将手里烤好的鸡翅塞进他手里:“我不过是闲来无事,突然想起许久未曾抓过稷下学宫的教学工作,才过来走一走,没有别的意思。”
李斯一边擦汗一边强笑着回应道:“下臣不紧张、不紧张。”
不紧张?
怎么可能!
英明神武如陈胜,可谓是浑身都是心眼子,他怎么可能行无的放失之举?
还闲来无事?哪门子的闲来无事?陈胜每日有多忙,李斯心头能没数儿?
这事儿往小了说,是陈胜想要考校考校稷下学宫这些学子的真才实学。
往大了说,是陈胜在拐着弯儿的警告他,不要借着担任文学院院长之职的便利,结党营私!
一想到陈胜不声不响的秘密召集一批王廷官吏,拟定此次稷下学宫大考试卷,而他这位总揽王廷政务、兼任稷下学宫文科院院长的左相,却是直到今早王廷侍卫赶到权衡府,通知他随王驾入稷下学宫监考之时才知晓此事的手段,李斯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些拟定大考试卷的王廷官吏,只怕现在都还在禁闭在王宫某处吧?
李斯拿起陈胜递给他的鸡翅咬了一口,却只觉得味同嚼蜡,根本就尝不出咸澹,心头登时忍不住哀叹了一声道:‘深不可测啊、深不可测啊……’
他与陈胜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
在他的眼里,陈胜并不是那种恋栈权位、事事亲力亲为,容不得臣子有丝毫违逆的刚愎君王。
除了极少数事关王廷根基的国策,大多数时候陈胜都听得进臣子的建议,也极少干涉各衙门的具体事务。
陈胜也不是那种喜怒无常、杀人如麻,时时刻刻都令臣子惧他、畏他,满心伴君如伴虎之感的凶残君王。
甚至陈胜称得上是一位十分宽仁、和善,也容得了臣子出错的仁君。
但李斯与陈胜相处,心头的那股如履薄冰之感,却从未消失过。
因为他总也把握不住陈胜的想法,不知陈胜在想什么,也不知陈胜下一步要干什么。
虽然做臣子的,表面上都在说什么“不可揣测上意”。
但私底下,谁不是在绞尽脑汁的琢磨君王心头的想法?
不琢磨?不怕一头撞死在南墙吗?
李斯就没少琢磨。
怎奈何琢磨不透啊!
某种意义上,一个琢磨不透的君王,比那些刚愎自用、凶残成性的君王,更令臣子感到敬畏!
李斯心下暗自下定决心,过几天就上奏,辞了稷下学宫文科学院院长之职。
嗯,必须得过几天再上奏。
现在提?
那不是打陈胜的脸吗?
……
见李斯战战兢兢、不停擦汗的模样。
陈胜知道,火候儿够了,再锤下去,这老货怕是要心肌梗塞了……
他其实还是比较相信李斯的。
不是相信李斯的品德。
而是他相信以李斯的智慧,不会蠢到干结党营私这种自取灭亡之事。
但奈何李斯没这个想法,那些文科院出身,自身又多少带着点世家大族成份的官吏,有这个想法……
根据千机楼的汇报,今岁年节之际,他人不在王廷中枢,李氏族地内可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啊!
陈胜拿起一根烤熟的鸡腿,浅浅的咬了一口,火候正好,外焦里嫩:“金陵新都的修建工作,进展到那一步了?”
李斯听言,心下登时长松了一口气,连忙回道:“回大王,内城的地基已经夯筑完毕,已经着手修筑城墙,预计到八月初,内城城墙就可完工!”
陈胜轻轻的“嗯”了一声,再次问道:“人力物力上有困难吗?”
李斯回道:“去岁徐扬两地世家大族处以劳动改造的役徒有近三万青壮,人力暂且不缺,物力除了粮秣供给暂且有些紧张之外,其余都可调度。”
陈胜沉吟了片刻后,点头道:“尽量保障他们的生活所需,包括劳动时长也要做出合理安排,既然是处以劳动改造,那就不能让人死在劳动中,待到改造之期完了,该发回原籍就发回原籍,各级官府也得前提展开这些劳改犯的接收工作,他们以前犯的错,都已经用劳动恕罪了,回到原籍之后就不能再将其当成劳改犯看了,该分配田产的要分配田产,该分配房屋的要分配房屋!”
“当然,死不悔改者,该延长刑期就延长刑期,发回原籍后再有罪行者,该从重处理就从重处理!”
说道此处,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总而言之一个原则,那就是不能把原本可以收拢的力量,逼到我们的对立面上,剿匪要死人、讨逆也要死人,耗的都是我大汉的元气!”
李斯一边听一边思索,末了感叹着揖手道:“大王宽仁,天下之福!”
陈胜笑了笑,起身道:“走吧,来都来了,总得去考场转转……”
李斯连忙起身,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大王先行。”
陈胜负手走出凉亭,似是漫不经心的轻笑询道:“对了,你李氏可是有什么滋阴补阳的良方?”
李斯一头雾水的看了看陈胜的背影,小心翼翼道:“大王何出此言?”
陈胜“哦”了一声:“倒也没什么,就是听说李公家的门房,以六十高龄之尊新纳两房妾室,端得是老当益壮,我道你家或许有什么滋阴补阳的良方,想讨来献给我父试试。”
李斯愣了愣,老脸上刚刚才干涸的汗迹,“唰”的一下又冒出了来,语无伦次道:“大王,老臣,不……下臣有罪,请大王责罚!”
“哎!”
陈胜笑吟吟的侧过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这可是喜事啊,何罪之有?”
李斯额头汗如雨下,连背心都在刹那间被冷汗打湿了:“下臣驭下不严、有失查之罪,万请大王降罪!”
“失查之罪吗?”
陈胜微微点了点头,轻飘飘的说:“既然你说有,那就有吧,降罪什么的就算了吧,你自己改过便是,有道是‘族大有乞儿、树大有枯枝’,偶有行差踏错之人,也是正常的……你说是吧?”
李斯点头如捣蒜:“大王教诲,下臣铭记于心……”
二人闲聊着,在一群王廷侍卫的簇拥下,一前一后走入文科院。
远远的,陈胜就见到一名身穿玄色儒袍的青年人,抱着头躺在一颗大树的树荫下睡大觉。
陈胜见了那人,好奇的走过去,躬身轻轻拍了拍这人:“兄台,醒醒。”
青年人睁开睡眼朦胧的双眼瞥了陈胜一眼,瞌睡一下子就醒了,连忙翻身而起,捏掌一揖到底道:“学生陈平,拜见大王,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姓陈啊……陈平?’
陈胜惊异的挑了挑眉梢,上上下下的打量面前这个年轻人,不确定的问道:“陈县人氏?”
青年人偷偷摸摸的用余光看了看陈胜,小心翼翼的回道:“回禀大王,学生并非陈县人氏,乃是陈留阳武人氏。”
陈胜笑了。
什么叫惊喜?
这就叫惊喜!
陈留乃是陈胜除了陈郡之外,第一批攻占的两个郡之一,陈留有没有一个叫阳武的县城,他还能不清楚吗?
阳武县,他要记得没错的话,应当是司州河南郡治下的一个县城,与陈留接壤,但并不互通,也不在他大汉疆域之内。
就冲这个出身和这份机灵劲儿,这个陈平,定然就是另一个时空中那位汉初顶级谋士陈平没跑儿!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胜心头惊喜莫名,但面上却滴水不漏,只是和煦的微微笑道:“你为何在此,是迟到了没能赶上考试吗?”
陈平揖着身子,不敢作答。
李斯见状,低声呵斥道:“大王问你话,你如实作答便是!”
陈平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启禀大王,学生考试途中腹痛难忍,无奈交卷外出入厕。”
“呵呵……”
陈胜澹澹的笑了笑。
腹痛难忍?
你方才打鼾的模样,可不像喷射战士啊!
他温和的询问道:“你是哪个班的?”
陈平一听,如何不知陈胜已经看穿了他的小把戏,他再次偷偷的看了看陈胜面色,见他面色和煦、看不出恼意,这才小声回应道:“回大王,学生是郡治级甲班的。”
陈胜一片头,轻声道:“去,将他的试卷取来我瞧瞧!”
“唯!”
一名王廷侍卫领命,按刀向郡治甲班匆匆奔去。
陈胜这才伸手将陈平扶起来,轻声道:“别紧张,我又不吃人。”
陈平只能面色僵硬的“呵呵”傻笑。
天才或许都是骄傲的。
但那也得分人!
面对陈胜这个年不过双十,功绩却已直追周武中平的九州最强诸侯王,哪个天才敢在他面前摆清高范儿?
陈胜命王廷侍卫取来座椅,就在文科院的教舍外落座。
不一会,前去取陈平试卷的王廷侍卫就回来了,双手陈平的试卷呈给陈胜。
陈胜接过陈平的试卷,慢慢的审阅。
此番大考,陈胜的确召集了一些王廷官吏拟定五大学院的试卷。
但其中大部分考题,其实都是出自他之手。
特别是兵科与文科这两院的试卷,陈胜基本上未假旁人之手。
当然,无论是兵事还是政事,汉廷内部也找不出比他更精通之人。
而且不同于另一个时空的科举考试,一次只考一个主题。
陈胜出的试卷,也是计分制,一次好几十道题,而且全都是以各式各样的实事为题的开放式考题,考的就是这些学子一身所学的实际运用。
很快,陈胜便将陈平的试卷浏览完毕,发现此人在实务题上的作答,中规中矩、并不如何出彩。
但在一些大局谋略问题上的作答,却着实令他感到惊艳!
比如其中一道题目,是如何应对太平道的攻势!
陈平作答的破题便是:“断其根基、分而化之”。
其中详细的阐述了如何以王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纲领,替代太平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死地覆、天下大吉”的口号,再从太平道内部权力混乱着手,拉拢太平道的渠帅、高级将领,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这个回答,与陈胜应对太平道的战略方向,不谋而合!
陈胜看完陈平的试卷之后,不动声色的将试卷转给李斯:“李公,你也瞧瞧吧!”
陈平忐忑不安的偷偷看了陈胜一眼,心头为自己今日放浪形骸的作为大感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