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家远来辛苦了,这次可要多住几天,多和孙子亲近亲近,亲家你不知道,俩孩子可想奶奶了,住院那几天,天天喊着想见奶奶,这下子好了,孩子总算见到奶奶,我也能放手歇一歇!”孙母还是笑眯眯的,还殷勤地提起水壶,给田老太水杯里续上了热水。
田富贵已经听傻了,他这岳母向来慈眉善目,来了家里也是不多话只干活的那种,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老太太竟是这样的老太太!
田老太不亲近两个孙子,两个孙子也不亲近田老太,平时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奶奶,哪有什么天天喊着想见奶奶的事儿?
这还没完呢,孙母笑眯眯的接过孩子,安置他坐在桌边,孩子见了熟悉的姥姥,登时不哭了,孙母熟练地拿出一块饼干递给他:“哎哟大宝贝怎么哭了,快吃饼干。”
孩子接过饼干吃了起来,饼干屑沾得满嘴满脸都是,孙母拿出手帕给孩子擦嘴,一边看向田老太,神情亲热。
“亲家母来看孙子,给孩子带了没少带好吃好玩的吧?亲家母我跟你说,养孩子可不能太娇惯了,不能给他们买太贵的东西,差不多意思意思,糖果饼干的,哄个高兴就行了。”
田老太被噎在那儿,神情尴尬又僵硬,她是空着两手来的,别说花钱买东西了,就连一根草都没给孩子!
偏偏孙母就像没感觉到似的,笑得更慈眉善目了:“哎,亲家母给俩孩子带了什么,拿出来我看看,大夫说了,这几天俩孩子需要营养,最好炖个土鸡什么的,我这几天到处张罗,就是买不到正宗的土鸡,亲家母在乡下,想必方便些,也肯定考虑到了孩子的需要,建国,奶奶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可不许藏起来,要给姥姥沾点光才好。”
老大建国啃着饼干,本来已经不哭了,听到问起奶奶带了什么,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姥姥,我奶给我妈带了个弟弟!她要让我妈带弟弟,姥,以后我妈是不是就不管我们了!”
田富贵极是尴尬,他怎么也没想到,孩子会把这事说出来,他的俩孩子都是岳母给带大的,当奶奶的没帮过什么忙,现在他娘又想把妹妹的孩子交给他养,想起这事,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饶是孙母知道老田家的德行,也没想到亲家母能把女儿的孩子赖给儿子来带,反而想到别处去了:“怎么?小丽又有了?可不能啊,两个孩子就够累人了,看看这孩子病了一场,小丽整个瘦了一圈,再生一个还不得累坏了?”
田富贵接不上话只能摇头:“妈,没有的事,我妈说的不是这个……”
“奶奶说让我爸妈帮小姑家养着弟弟,等小姑找到好人家再把弟弟接回去,姥,什么样儿的人家算好人家?”五岁的建国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很认真地问着姥姥。
这一次田老太终于坐不住了,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甚至不小心带倒了凳子:“那个,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先回去,先回去。”
田富贵也尴尬得要命,难得他娘肯主动离开,赶紧附和,把凳子扶起来:“妈,那你先回去吧,我忙完了这段时间,下次休息回去看您和我爹。”
孙母却是肃了脸:“亲家慢走,我有句话要说。”
田老太不由自主停了步,田富贵面色难堪:“妈,您说。”
“亲家,五个手指头有长短,你偏女儿,我能理解,我自己也偏小儿子,对他比对别的孩子上心一些。”
“可是亲家,做什么都有个度,咱做事不能太过份,富贵也是你的孩子,这么些年我就没见你体恤过他,有再大的难处,他都自己扛下来,富贵这孩子,他也难啊!有时候我看着富贵,我都心疼他!”
孙母说着,眼里竟有点泪花,这个女婿为人实在,很有才干,对女儿也是十分的上心,唯一可惜又可怜的,就是有这么一个吸血虫的妈。
这么多年了,田老太从来就没消停过,也从来没有为这二儿子考虑过一点点,人都说中间的孩子不受重视,可也不能可着劲儿欺负吧!
这还是不是亲娘了!
田老太不敢看孙母,亲家母退休前是文化局的干部,在她面前,田老太那一套撒泼的本领全都拿不出来,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抵赖而已:“亲家,我真没那个意思,就是说一说,没真打算把孩子送来,那个,亲家我走了,家里还有事!”
田老太急急忙忙地低着头出门,田富贵送她出门,老太太临出院门时,回头看一眼儿子,却发现田富贵抬着头,眼里也是泪光闪闪的。
嘿呀,他还真委屈上了!
笑里藏刀的亲家母还在屋里,田老太顾不得跟儿子算账,急急忙忙地出了门,看看亲家母没跟上来,又停下了脚步:“富贵……”
田老太盯着儿子欲言又止。
田富贵还沉浸在委屈和感动里,从小到大,他就是家里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哥哥能干,弟弟嘴甜,父母亲从来都没把他看在眼里,哥哥去世后,母亲更是把他当成了摇钱树,隔一段时间就要来摇一摇。
直到结婚后,在妻子和岳父母跟前,他才感觉到了家庭的温暖和长辈的疼爱,今天岳母更是替他抱不平也心疼他,田富贵只觉得又感动又心酸,眼泪不受抑制地要流下来,只能抬起头努力地忍着。
只到母亲叫他,田富贵抽了抽鼻子——看来被岳母这么一说,母亲也意识到她有点过份了吧。
其实母亲也没必要觉得歉疚,谁让他是家里的老二,大哥去世后,他又是唯一在城里上班的孩子,经济上多负担些也是应该的,只不过,替妹妹养孩子这种事,真的是他能力范围之外的。
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田富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定些:“妈,什么事?”
“你刚才不是说,要跟邻居借钱给我么?”迎着儿子的目光,田老太到底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没办法,让老二两口子带孩子的希望是落空了,可她不能空手回去,家里增加了两口人,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田富贵像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眼眶子登时又红了,他定定地看着他娘,直到田老太有些恼羞成怒,才转身去了邻居家。
田家的邻居王栓很是奇怪,田富贵突然红着眼睛来他家借钱,而且一借就是一百块钱,这不是开玩笑吗?
这年月,谁家能在家里放着一百块钱啊?
但王栓没有直说,田富贵的样子很奇怪,王栓又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似乎有那么点儿可怜,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搜刮出来,一共是二十三块三毛钱,王栓把钱递给田富贵,拍了拍田富贵的肩膀:“小田,是不是遇到事了,别慌,不管啥事,总能过得去的,这点钱你先拿着,我让婆娘再去银行取点儿。”
田富贵犹豫一下,点了点头:“行,那就一事不烦二主了,王哥,这钱我保证在一年内还你,现在我就给你写个借条。”
“……”王栓一时语塞,他家存折都掌握在婆娘手里,婆娘又是个小气鬼,刚才他借钱给田富贵,婆娘就有点不高兴了,让她再去取钱,天知道这婆娘会不会不给面子,当着田富贵的面把他骂一顿。
然而大话已经吹出去了,王栓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转身迎着自家婆娘毒辣辣的目光,王栓粗着嗓门喊了一声:“快去取钱!”
虽然很不情愿,但丈夫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而且做了好几年的邻居,王妻知道田富贵是个老实人,田家两口子都有工作,不存在借钱不还的问题。
王妻恶狠狠地给了王栓一个“你等着”的眼神,转身回里屋拿了存折,笑着对田富贵说:“大兄弟你等等,我去取钱,不过,家里折子上只有五十块钱,没法给你凑够一百了,剩下的,大兄弟还得再去别处借一借。”
田富贵瞬间回过神来,王栓家只有他一个人上班,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自己一下子跟人家借一百块钱,这不是为难人吗。
他也是被自家母亲给气糊涂了。
看看强笑着的王家两口子,再看看院门口还在探头探脑往里边看的亲娘,田富贵心一横,把三块三还给王栓:“那,王哥,我先借二十块钱,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你,我给你写个借条。”
王妻赶紧拦住他:“可别,大兄弟,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不就是二十块钱么,我们信得过你,你要是写借条什么的,可就见外了啊!”
这说话间,她也看到探头探脑的田老太了,联想起平素街坊间的传闻,心里头对田富贵这老实人又多了几分同情——孩子不听话还能揍一顿,这当娘的不争气,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总不能不认了吧?
田富贵也没坚持,拿着二十块钱出门,直通通地把钱递给眼巴巴瞅着他的田老太:“妈,这二十块钱你先拿着,其它的我再去跟孙丽要。”
田老太一阵欢喜,她以为最多就是二十块钱了,没想到还有,儿子这是良心发现了,竟然要去跟儿媳妇要钱?
老太婆喜出望外的表情落在田富贵的眼里,眼见他娘没有阻拦他的意思,反倒一副“你快去吧”的样子,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地回了自家院子。
“又要钱?”孙丽红着眼睛:“你妈有完没完了,你还是她亲儿子不?不是,就算是后妈,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吧?”
田富贵低着头,没躲避媳妇的目光:“小丽,你把钱给我吧,以后我每年给她一百块钱,就算完成赡养义务了,以后再也不让她来咱家气你。”
孙母在旁边听得明白,心说这可怜的女婿终于清醒了,可他这吸血虱子的娘,哪能这么好说话?
但是难得女婿清醒一回,她要是不顺势做点什么,那真是可惜了。
老太太立刻掏出手绢包,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还逼着女儿也赶快拿钱:“小丽,听妈的,把钱拿出来。”
与其零零碎碎的,既要给钱还要受气,还不如一次解决了好。
孙丽向来听她妈的话,虽然还有些不情不愿的,也还是进里屋拿了钱。
总算凑够八十块钱,孙母还要回家去取,田富贵制止了她:“妈,不用了,我跟邻居借了二十。”
孙丽登时瞪起眼睛:“好啊你个田富贵,你还去借钱!”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孙母推了闺女一把,转向田富贵:“你跟你娘说好了没?”
田富贵这才想起来,他还没跟他娘说清楚呢,不过也没关系,现在说还来得及。
孙母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这女婿又犯老实病了:“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把话说清楚!”
田老太没有想到,这一次二儿子竟然这么大手笔,一下子给她一百块钱,这是因为没办法帮金枝带孩子,心里愧疚了?
也好,总算他还知道,他欠他妹子的。
只不过,傻儿子给这么点儿钱,还要带着丈母娘出来是怎么回事?
这让她怎么好意思伸手接下来?
心里想着不好意思,田老太的身体倒是很诚实,又黑又瘦的手利索地伸出去,打算接过那一叠子有零有整,甚至还有几张一块零票的钱……
“等等,妈,这钱是今年一年的钱,”田富贵说话了:“妈你拿了这钱,从今天起到明年今天,就再也不要来我家了,到明年的这个月,我准时再给你寄一百块钱,够你和我爸生活的。”
农村有自留地有水井,吃菜吃水都不要钱,至于粮食,地里出产的粮食足够父母吃了,这每年的一百块钱,说白了就是给两个老人攒着养老的。
田老太登时从喜悦中回过神来,这一百块钱竟是一年的用度?
还有,一年不让她上门是什么意思?
还有,以后每年寄钱是什么意思?
合着儿子以后除了每年的一百块钱,其它的都不管了?
田老太不高兴,旁边的孙母心里也不痛快,这年头大家工资都不高,一年一百块真不少了,看老太婆这样子,她还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