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亲(爱情故事)张宝同
从红花岭的山梁上下到山谷间的小河边,小路便钻入林间。从二十里外的砚河赶到这里,已是晌午,我觉得时间还早,打算放下背包,歇上一会。
这时,林中传来了一支清纯明亮的湘北民歌。这歌声亲切悦耳,充满着浓郁的乡情,让人听着,就象有清泉从心底汨汨地流淌。
随着歌声,从林中的岔路上走来了一位清秀的姑娘。她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披肩长发的头上戴着一顶很雅致的遮阳帽,一身桔黄色的简短裙装把绿色的林间映出一片灿然的采光,那翩然摆动的风姿宛如一只飘进林中的彩蝶。
我的目光一下惊异起来,心砰然跳起。她从岔路那边走了过来,看到了我便收住了歌声。当她从我面前走过时,微微地抬了下头,朝我轻轻地一笑,便匆匆走过。
我追过几步,说,“嗨,请问去上谷坪咋走?”
她站住了,转过身来,微微地斜着头打量着我,“我家就在上谷坪,你要找谁?”
“不认识,我只知道她的名子叫秀秀。”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
她朝我看了一会,笑了笑,说,“你是在地区师专上学的许文清?”说这话时,她显得有些窘迫,把头低了下来。
“是的,你怎么晓得?”能被一位漂亮的陌生姑娘认识,我感到有些惊喜,就觉得这姑娘挺亲切,挺可爱。
“乡里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大学生,谁不认识?”姑娘抬起羞红的脸说。
是这样,在这乡下,尽管我认识的人并不多,但知道我和熟识我的人却不少,因为这里能上大学的人实在太少。
“我现在已经毕业了。”我说。
“分到了哪里?”她问。
“还不晓得,我这就准备回校听通知。”我回答说,“不过,我还是想进到县中当老师。现在县中很缺老师。”
她用美丽的眼睛瞅着我,向我妩媚地一笑,示意要我跟着她走。
“你不认识她,找她干嘛?”姑娘边走边用陌生的口气问着我。
“怎么说呢,”我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竹篮,与她并肩走着,说,“那时我才十四岁,只晓得读书,别的事不太上心。一天,我妈说要带我去别人家,有肉吃。我们家从过年就没再吃过肉,所以,我就跟着母亲去了别人家。在人家那里吃了好大一碗肉,还见了一个穿蓝色花衣服的女孩。别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可后来母亲说那个女孩就是要与我结亲的妹子。”
姑娘笑了笑,说,“你这是要去看望人家?”
我摇着头,显出无奈的样子说,“我毕业后就要在城里工作了,不可能再回到乡下,所以,我不想找乡下的妹子。”
姑娘说,“这样说你是退亲来了。”
“是的,”我解释着说,“可我妈说人家一直在等着我,还说等我分了工作就要跟她成亲。可我对那个叫秀秀的妹子毫无兴趣,就说这山里的妹子没有我能看上的。我爹一听,火了,骂我上了几年学就不知姓啥叫啥了,抡起扁担把我赶出了家门。”
“所以,你就自己要过来退亲。”她皱了皱眉头,看着我,又说,“不过,现在早就不兴那一套了。讲究的是自由恋爱,婚姻自主。”
我说,“我想这样可以让父母死了这条心,也不用再耽搁人家姑娘了。”
走出树林,太阳已经升高。我为她提着篮子,随她上到了一片长满野花的山坡上。她从头上取下遮阳帽,放在了草地上,坐了下来。
我坐在她的身旁,只觉得有股清新的气息在沁透着我的心。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她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和姿态都是那样地清秀与明快,在我敏锐的情感中掀起着一片片撩人的波澜。
她从篮子里拿出几个桔子递给我,说,“尝尝,这是我刚从二姨家带来的。”
我剥开一个桔子,掰开送进嘴里,觉得好甜好甜。
“那就多吃些。这是我二姨家自家种的。”她理了理被风吹拂的长发,迎着阳光灿灿地笑着。
“那个秀秀咋样?”我又拿起一个桔子吃着。
“她在村里教书,蛮不错。”她望着远方,心不在焉地说。
“这我知道,我是说她长得怎样。”
她朝我看了一眼,问,“你没见过?”
“除了那件蓝色的花布衣服,我对她毫无印象。”
“她挺漂亮。”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
她温和地向我一笑,伸手在面前的草地上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痴情地望着。
“嗨,你叫什么名字?”我从她手中接过那朵小花,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
“我叫周书琴。”她扭过头,微笑中有股阳光般的气味。
“在做什么事?”
“你猜。”
“肯定是在城里做事。”
“不对。”
“那就猜不到了。”
“山村女教师。”她真诚地笑了笑,说,“和秀秀一样。”
随后,我们开始朝山谷间走去。山风把她的头发长长地吹起,不住地抚在我的耳旁,让我荡起着一种亲切与异样的感觉。顺着山谷转过几道弯,山坳的一角露出了一个被树林与竹林环抱的农舍。书琴说要到云妹子家看看。于是,我们就来到了那栋破旧的土屋前。
屋前很杂乱,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正在草地上剁猪食。书琴叫了声云妹子。那女孩转过身看见了我们,就站了起来,很自卑很羞臊地把头低下,那样子象是要哭。书琴走过去用手抚了抚她散乱的头发,说,“云妹子,还想上学吗?”
女孩忍不住地哭出了声。
书琴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我说,“云妹子很爱学习,作文写得极好。”
我说,“这样的孩子不上学太可惜了。”
书琴让云妹子去叫她爹。我们就进到了屋里。屋里乱糟糟的,装满了农具和杂物。一只黑色的棺材就占去了大屋的一半,给人一种阴森与憋闷之感。我们赶忙出了屋子,坐在屋前向阳的空地上。
书琴说云妹子是四年级的学生,母亲瘫了十一年,刚刚去世,她爹欠了人家一大笔钱,所以就不让云妹子上学了。她说她向云妹子的爹爹求过几次情,可她爹就是不肯答应。
一会,一个蓬头垢面的小老头从屋前的小路上走了过来,显然,超量的艰辛与重负已压垮了他的脊背,人还不到四十岁就已经老成了这样。他神情沮丧,衣着寒碜,一脸的苦色。
书琴对他说,“胥伯,这是砚河村许爹家的文清,刚从大学毕业。”
老人舒展了一下愁容,连忙恭敬地把手中呛人的旱烟袋递给我。我摆了摆手说,“胥伯,云妹子看起来蛮灵秀,应该上学才对。”
老人马上显出一副悲怜之色,说,“她妈病瘫了十多年,让我背上了几千元的债,再让云妹子上学,我咋能承受得了?”因为他一年的收入才只有三四百元。
我说,“困难是暂时的,可孩子的前程却是一世的。”
老人吸了口烟,干咳了两声,说,“妹子终究是要嫁人的,投那多钱进去没多大的用。”
我说,“妹子没文化,嫁人也只能嫁个文盲汉,是要受苦受穷一辈子。”
老人叹着气,颓丧地摇了摇头,说,“乡下妹子不比城里,读书再多还是农民,不如做些实事,好给家里减轻些负担。”
听着这话,我心里好一阵悲哀:在穷困的挤压下,人的良知与信念竟是这样地脆弱与无奈。对他的愚昧与顽钝,我感到非常地恼火,就说,“云妹子上学的费用我包了。现在只要你点下头。”
书琴一怔,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也许我的话有些让她感到吃惊。
老人低着头,没有表示,显然他在犹豫,或是在动摇。
我站起身,从衣兜里掏出了五十元钱塞在了他的手里。他不肯收,可我的态度很坚决,他也就收下了。这时,我看到一串倔强与愧疚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流落下来。
离开云妹子家,我们走在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望着被秋阳照亮的晴空与沃野,我觉得心情无比地舒展与宽畅。
“回校要饿肚子了。”她朝我说,话语中充满着关切。
“哪能,活人还能让尿憋着?”我不以为然道。
上到高高地水库大坝时,她突然站住,脸上透过一片羞红,“你谈过朋友没?”她这副窘态好像表明她不该向一个男人问这样的问题。
“那还用说,在有男有女的地方,就会盛开出爱情的花朵。”我用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她,心中涌动着美好的情感。
“那你一定有女朋友了?”她把遮阳帽背在背后,低着头用那只白色的皮凉鞋尖在地面上划动着。
“过去有过,现在没了。”说这话时,我仍能感到一道星光在我心中划过时所留下的创伤。
“为啥?”她问着我,语调十分地安静与平和。
“我本来是要留校的,可名额又被取消了。看我留校没了希望,她就跟别人好上了。”我苦苦一笑,无奈地耸耸肩,然后又说,“你呢?”
她把脸转向远方,仰天长吁了口气,压低着声音说,“还没呢。”
我觉得有点不能相信,在乡里,与她年仿的妹子,即使其貌不扬的也都几乎嫁人了,可她却还没有谈过恋爱。我说,“是不是眼头太高了?”因为我知道所有漂亮的姑娘的眼头都很高。
她摇了摇头,目光里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忧郁。望着她隐藏在浅笑之中的淡淡的忧郁,我的心不由地怜动起来。我用深情与殷切的目光恳望着她,说,“你好像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能不能给我说说。”
她站在我面前,沉吟片刻,扬起了头,用一种充满激情与迷幻的声调呼唤道,“文清。”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梦中呻吟。
我知道这是心的呼唤。我一阵冲动,拉住了她的手。她抓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像是要把一种聚集已久的感情表达出来。她的脸颊透着鲜丽的芬芳。她的红唇绽开着爱的笑意,洋溢着青春的纯真与娇媚。
“书琴,我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我动情地抚了抚她的长发。
“是吗?”她跳皮而羞怯地向我眨动着美丽的眼睛,说,“在哪?”
“记不清了,也许是在梦里。”我温情地说。
她灿灿地笑了,像一朵徐徐绽放的映山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