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贾元春如同一座过度纤细美丽的雕像,似乎一碰就能碎成一地,叫人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她连旁人的目光都承受不住。
她双眼凝望虚空,默默不语,目光中皆是痛楚与不甘。
面对这样一个纤细又惊人美丽的女子,贾琮心中的责备顿时化为乌有,即便有再多的怨恨也不忍说出口了。
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为了贾氏一族能继续繁荣昌盛,只身一人来到深宫之中与人争斗。
她纤弱美貌如此,却偏偏要身处世间最险恶复杂的皇宫,想必这一路走来满是艰辛荆棘。
这一路走来,她美丽绝伦的外表下恐怕早已是千疮百孔,即便再有什么错处,贾琮已经不忍、甚至于是不敢再苛责了。
更叫人为之悲悯的却是她在后宫拼命与人厮杀,身后却是后继无力。
她能仪仗的只有自己的隐忍,自己的美貌,只能一次次把屈辱和伤痛深自隐藏。
贾府中的男人,那些个本应该支撑起她的爷们儿们却只知道吃喝玩乐,穷凶极奢;处处倚仗着她在深宫以色侍君,自己却在宫外四处吹嘘、横行无忌。
她却不能说、不敢说……这是何等的悲凉!
“我自知命不久矣,可我总是不甘心……”
贾元春喃喃自语道:“我在这深宫中与人斗了十数年,辛苦了十数年,没有一夜能阖眼安眠,可这一切都白费了,我贾家到底还是一败涂地了……”
贾元春如千年古井般的眸子里隐约有两小簇火苗在闪耀,她的语气中满是不甘与愤恨,不仅为贾氏一族,更是为自己虚度的这十数年青春。
如今她才二十六岁,理应是女子一生的鼎峰,可她却两手空空,只能幽闭于凤藻宫中等死。
她十数年的心血到头来竟然一无是处,这怎么不叫她为之锥心刺血?
“我贾氏一族竟然无人了……”
贾元春长叹悲鸣,眸子越发明亮了,似乎要勘破虚空。她原本苍白的双颊隐隐泛起红晕。
贾琮一眼望去,心中不禁惊叹元春居然如此之美。
可他此刻站在一旁却一声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心中又何尝不是悲愤焦交集?
贾府的男人,本该一力扛起振兴家族的重任,却偏偏一个个都是只顾享乐的败家子儿、纨绔子弟!
曾经风光显赫的贾府终于被彻底败光了。
眼前这个女子,柔弱无依,拼尽了全力换回来的只是无尽的屈辱与绝望。
他现在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冷冰冰的凤藻宫如同一间空旷墓室,身在其中叫人说不出的压抑,压抑得人连气都喘不上来。
“贾琮……你也是我贾家是人,难道你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咱们家垮掉么?”
贾元春突然扭头问贾琮,目光之中有火光在闪耀。
“这……我……如今贾府已经一错再错……早就没有了回头路……”
贾琮避开贾元春的目光,不愿与她对视。
“呵呵呵……你是当真没法子还是根本就不想为贾家出力?”
贾元春冷笑着逼问。
贾琮皱眉,贾府中的男人各个腐朽? 他没那份儿本事能解救这种人。
“唉……”
贾元春深深叹息,低垂下头去? 通红的脸颊慢慢又苍白到毫无血色,眸子中闪耀的火苗也渐渐熄灭了。方才一刹那迸发出的生命之火、希冀之火终于还是熄灭了。
她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 贾府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些年的努力不过是越行越错? 终于是无法挽回了。
她无法去怪谁。
贾元春沉默半晌,终于又低声喃喃,央求贾琮道:“我也知道贾府没救了,可你毕竟也是贾家的人,若是当真有了那么一日? 你好歹能帮就帮一把,好么?”
“嗯……若是没什么事情我这就要走了……”
贾琮转身就想要走却又听元春说道:“如今番邦作乱? 我已经把探春妹妹也送出去了。虽说那里地处荒僻? 可也总好过贾家败亡后沦为官妓? 受人一生凌辱。”
“嗯……”
贾琮答应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听说元春献策? 要皇上把探春拿去和亲? 贾琮起初为此很是对贾元春不满,可是再细细想想,如今贾府的女儿还有更好的出路么?
就如同史家一样? 除了湘云是他厚着脸皮去和皇上讨出来的? 史家其余的女孩儿个个下场都是极其悲惨:
或是卖身为奴? 或是卖为官妓,一生一世都要遭受无法想象的屈辱。
探春呢?
贾家灭亡的那一日,探春能逃得出么?
她的下场无非亦是如此。
到那时候,他还能再救出探春么?
皇上如此多疑,恐怕要是对他也起了疑心,那他身后的那些个女孩儿不是都要遭受灭顶之灾么?
他不是神,皇上更不是博爱的圣人,他不敢拿一干鲜活美丽的女孩儿的性命去赌。
如此看来,元春这一举动实则是救了探春。
想到这里,贾琮再看向元春的目光中就有了几分感激之色。
贾元春却是苦涩一笑,低声叹息道:“我荣国府有数百人,我却无能为力了……”
贾琮沉默不语。
“也好……我或许也活不过几日了……不必亲眼看着亲人生离死别……我的命还算是好的……”
贾元春苦笑道。
贾琮听了这话更是说不出的不忍,扭头往殿外望去。
被层层叠叠黄纸糊的窗户此刻竟然变得一片暗淡,又起风了。
狂躁的寒风拼命扑打着窗户纸,发出一片片扑拉拉的响声,听着叫人心惊。
“好好的怎么就起风了,难不成今日当真有大雪么?方才太阳还那么好……”
贾琮叹气道。
“哎……天要变……谁又能管得了呢……我乏得很了……你走吧……”
元春低声跟着叹息道,一面说一面就缓缓向重重叠叠的帐幔后走去,行动间竟然不闻一丝响动。
“好……那我就走了……你多保重……”
贾琮看了元春背影一眼,转身就走。他实在不忍心再呆下去了。
凤藻宫里的一切都似乎是行将就木、死气沉沉,再多呆一刻贾琮害怕自己就要跟着腐朽了。
“走吧……走吧……都走吧……此生再也不用见了……”
耳边似乎传来元春细若游丝的低语。
贾琮莫名就悲伤起来。
难道此生再也不复相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