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姐,您好,一路辛苦。”同仁医院院长赵文平特派人来接待这位重要的女士。
“李先生,幸会,飞机晚点三个小时,您久等了。”杜雨萱摘下了精致的麂皮手套,和李如海握了手。
金秋八月,国内却正是动荡不安,租界内的医院极端缺少人手,赵院长和杜雨萱的导师弗兰克教授协商请求援手,她是归国的留学精英中相当重要的一位。
“杜小姐,很抱歉打乱您的私人日程邀您回国。”李如海扶了扶眼镜,温和地说道。
“没事,我去德国学医这么多年,也是为了学有所成,回来报效祖国。”雨萱客气地谦虚道。
李如海亲自为她提着行李箱,引领她到路边一辆黑色的雪弗兰旁。
好大的手笔,杜雨萱心里想着。果然,李如海将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说,“这是我们赵院长的车子,等您工作安排完毕,院里会给您配辆专车。”
她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开车的司机从后视镜看到,一个打扮非常时髦的女人,大概也就二十二三的年纪,穿着米白色的风衣,内搭齐膝粉色洋裙,腰上的蝴蝶结显得大气又甜美,不说别的,那一对钻石耳钉和风衣上的胸针真是名贵,毫无疑问,又是一位富家小姐!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和有气质的女人,和同仁医院里的女医生和护士大相径庭。
“小姜,愣着做什么,快开车!”
“哦...哦!”
“杜小姐,慕尼黑的天气怎么样,我担心您刚来德城,会有点不习惯。”
“没事。赵院长和我的导师是怎么认识的?”小姜听到杜雨萱说话,不禁又忘了后视镜一眼,果然只有这样清冷甘甜的声音才能配得上这位小姐。
“赵医生两年前去慕尼黑的爱莱堡医院访问,期间和弗兰克教授合作过一台手术,不过那时候好像您在英国考文垂进行医学交流,就没能遇见您,教授对您可是赞不绝口的。”
“谢谢,过奖了。很荣幸能来同仁医院。”杜雨萱颔首微笑,不以为意。
一路的寒暄过后,汽车马上到了同仁医院,这是所教会医院,和国际红十字会尚有合作,国际友人比较多,因此名声在业界是很响的。
“杜医生,我先带您去您的办公室看看,院里已经为您安排好住处了,就在枫叶路15号,在租界内,很安静,离咱们医院也很近。”
“那就麻烦了。”
一路上,不少医生护士驻足回头,他们觉得这么漂亮的人莫不是哪家的小姐或者太太。雨萱一路频频点头微笑。
白色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在医院里还是有些突兀,她放轻了脚步,扫视着医院的病房,然后随李如海来到一间装潢不错的房间,全部都是欧式的家具。
“你们不用对我特别对待,像平常的科室主任就好了。”她想着许是赵文平碍于自己的导师是国际的泰斗,双手插在风衣口袋转身看向李如海,“我可以去拜访一下赵院长么?”
“暂时不能,”李如海言行举止一派斯文,“赵院长出差未归。”
雨萱点点头,随手抽了书架上病人的病历看着,李如海见她没有继续谈话的意思,便出去了。
她倒了杯咖啡,坐在办公桌前,修长白皙的手指抚摸着杯沿,看着朦胧的水汽陷入了沉思。
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她恰在德城读国立医学院,因为父亲的关系,她进医学院的时间比其他人早,连读了这么多年,其中的辛苦只有自己知道。
她看了下自己拿手术刀的手,因为失去过,所以才觉得活着是多么难能可贵,她要救更多的人,让他们多一些和家人团聚的时间。
雨萱转头看向窗外,这里的天气和德国大不一样呢。
和外科医室主任工作交接完成后,她发现这里有大量军队伤员在这里住院,得知华西地区的孙永明和德城政坛的段家正在谈判。
她不能理解,“同仁医院不是教会医院么,募捐的大量资金如果用在军队伤员,那国际社会人士怎么办?万一出现不好的舆论,况且伤员人数庞大,背后有资金支撑么,能撑多久?”
“那也没办法,据说军方态度十分强硬,此次华西之战段军损伤惨重,他们自己的军区医院和段家名下的私立医院床位紧张,需要同仁医院作为后援医院,前些日子,伤员源源不断地往这里撤,所幸已经停战,正在和谈。这段时间,估计您来不及适应就要马上进入工作状态了,辛苦了。”外科医生低声解释着,谈话之间就感觉局势紧张。
“没事,我能应付,救人是医生的天职。”杜雨萱抿了抿唇,回头望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和伤员,隐隐显示出担忧。
送往这里的军队伤员大多是枪伤,但是已经进行过初步的取弹和消毒处理。她还没有见过子弹长什么样,这军队的保密手段够严密的,连子弹的型号都不为外人知。
雨萱初来乍到,人又生得极美,在病房内难免引人注目。
重伤的士兵被直升机送来同仁医院的上空,在医院中心的巨大草坪近上方低旋,医院内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抬出担架,一次次运输,场面触目惊心。
防空警笛不时拉响,德城内的一部分人人心惶惶,稍懂政治军事的商贾和知识分子倒很淡定,华西战事再吃紧,也打不到德城来。
德城是段家军阀的政治军事中心,眼下段家的支柱段五少即使兵败孙永明,也只是皮毛之痛,因此舞厅影院仍旧歌舞升平,德城的夜景依然是华中最璀璨的明珠。
雨萱捂着嘴喉咙发不出声音,真的头破血流的人在她面前,她反而腿脚发软。
“杜医生,你还好么?”科室主任见她脸色苍白。
“没事。”她咬咬牙,童年的阴影就是家破人亡,她不能让这种悲剧再在别人的身上重演,她一定要救活他们。
手术室的信号灯一直都没有灭过,外科室的几位医师和她,长达五小时以上的手术已令身体和精神不堪重负。
雨萱刚从手术室出来,还没来得及去办公室喝口水,就看到新的伤员抬进来,躺着的人浑身是血,她撑起全身的力气登上担架车给伤员做心肺复苏。
血液从她手指缝流出来,白大褂上的殷红格外刺眼。
“坚持住!”她对伤员喊着,也在对自己喊着。
没有手术室了,院方隔离出无菌的手术隔离间,护士和助理推着担架车直接进去,雨萱拖着疲惫的身体,强打起注意力和精神,又进入手术中。
“主任,这已经是杜医生第三台手术了,”护士长看了消毒器械源源不断送入手术间,“这样下去,她身体会吃不消,稍有不慎,对病人也有隐患。”
“我们轮班来,每个人都不分昼夜地工作,她下手术给她休息八个小时。”科室主任眼下也有暗黑的眼圈,从医十几年,第一次服务于伤兵,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令人发怵的场面,想来战争的场面更加残酷。
每个病房都有士兵的颤抖叫喊声,他们忍受了极大的痛苦,雨萱出来之后被告知休息一下,坚持只休息四个小时,她穿梭于每个病房,查看伤兵的状况,满腔难过。
她没见过战场,但是以前父亲带她去过练兵场,那里有移动的靶子,每个人都要瞄准射击移动的“敌人”,有一次擦枪走火,一个士兵胳膊皮开肉绽。
还是她小时候见到那样的景象,一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到后来学医开膛破颅习以为常,但是如今大批量的生离死别,作为医生本该看淡,但是她紧握双拳,会有希望的,会活过来的。
一连好几天同仁医院都笼罩在这种乌云密布的气氛之下,雨萱的身形足足瘦了一圈,连她自己都发现了,但是她一直推辞拒绝主任让她充分休息的好意。
在莱比医学院的时候,她就是最优秀的留学生,导师很看中自己,学医不仅有精湛的救死扶伤的本事,还要有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毅力。
这种生活大概维持了一个月,正常的人如果按照她的作息也会被逼出神经衰弱,但是她一看到病人就想从死神手里把他们的生命夺回来。
似有种执念,就像当初执意从医的原因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妈妈和大哥的妈妈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还有爸爸......
德城的天气一天天晴朗,预示着好的征兆。
伤兵的人数在这个月底开始减少,已经没有在载满伤兵的直升机和火车专列,局势渐渐好转。
的确,主任开了会议,告诉了大家不用再熬夜加班,每个人都被硬性分配了足够的休息时间,好好整顿一番。
雨萱在住所内休息了整整一天。
这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她在别墅内吃了吐司面包,喝了牛奶。临走之前,往镜子里忘了一眼,整理了衣服内衬的花结,头发也是盘得精致甜美,斜斜压在脑后,她对自己的装束尚且还满意。可是不知怎的,自己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开车开到枫叶路的拐角,听到有小孩子在叫,“卖报,卖报,华西和谈,详见本报!”,雨萱对战事之类不感兴趣,只需要记得自己的职责,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即使是敌军,她也会救的。
还没到医院门口,就见到两列警卫站得整整齐齐,似有军中要员出入,自己的停车位也被军车占了。
岗哨?华西?莫不是德城政坛哪位高官视察?算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关心的只是病人的身体状况,办公室内书架上那么多病历,她都能准确抽出自己想要的那本。
今天的医院比以前人更多一些,多的是穿黑色军装的军人,反而又比往常秩序井然一些。
雨萱顾不得揣摩这些,赶紧走到自己的办公室,拿了白大褂,出了房门,边走边穿着,“小刘,今天怎么回事?有人视察?对我们的工作有影响么?”
“影响不大,不过赵院长回来了,和一位军官在院长办公室谈话。”助理刘若琪一脸严肃道。
“好的,等他们谈好事情,我就去拜会院长。先去查房吧。”
病房里来了一些军官慰问,看军章和标志,大约是上级长官慰问受伤的士兵,病房内行礼之声不断,让雨萱一行人查房显得极为尴尬。
尤其是她进去的时候,突然的安静,总有人目光放在她身上,“小刘,你不是说影响不大么?”
“啊?还好。”刘若琪知道她出众的容貌到哪里都是很抢眼的。
“你们去查房吧,我在这里等你们,然后查房记录交给我。”雨萱双手抱臂靠在墙上,最近工作任务实在过于繁重,休息这么久还是有些疲惫。
“你是哪个科室的,工作时间有空闲在这里?”忽然有位年过半百的长者厉声道,空旷的走廊显得声如洪钟,把她吓了一跳。
她闻言抬头,只见一同走来的还有一个挺拔轩昂的身影,逆光的方向看不清脸,但是气势很足。她下意识地紧绷着身体,倒不是因为那位长者,而是那位气场很足的年轻军官,他每踏一步都坚实有力,周身无形中散发着威严,后面跟着浩浩荡荡一群人,众星拱月般簇拥在身后,一步步逼近她。
“院长,这是爱莱堡医院弗兰克教授足下的密斯杜。”陪同的外科主任笑着解释道。
雨萱摘下口罩,客气地微笑了一下,空气中有一瞬间凝固。她隐约听见,随行中人的吸气声。
那位军长的五官在她眸中逐渐清晰,面容俊逸非常,薄唇微抿,约摸二十五六岁,却有不容置疑的沉着冷静,脸部棱角分明的立体曲线,即使最有名的画家大概也画不出来,剑眉星目,尤其那一双眼睛,深沉暗黑,似漩涡要把她吸进去似的。
这大概是她的经历中,见过的唯一一位这么英俊的男人。各病房的护士有的侧身出房门,朝着这边不断张望,即使看着他的背影,她们也十分的雀跃兴奋。
“我是...”她的声音就像泉水叮咚,举手投足之间皆诠释着,她的优势不输眼前这个夺目的军长。
“院长,杜医生在等我送文件。”若琪刚出病房看这情形,抢先道,然后把查房记录递给雨萱,冲她点点头。
“嗯,是的,院长,我是杜雨萱,还没来得及拜会,请见谅。”
“误会一场。”外科主任笑道,缓解着由于这位军官的到来,有些肃杀的气氛。
“原来是小杜,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段...”院长伸手示意。
“鄙人段宁皓,幸会。”段宁皓打断院长,“院长,我的下属石天阑在哪间病房?”
“黄医生,段少帅要去看望石长官。”赵文平侧身对主任吩咐着,“请带路。”
“他是我的病人,这边请吧。”碍于对方的威慑力,雨萱并没有敢看向段宁皓,对着院长示意道。
她在前方带着路,若琪在她旁边跟着,后面一众人的脚步节奏统一,把自己的背挺得直直的,这是来自于四周压力的应激反应。
“到了,请吧。”她刚一转身,险些撞到段宁皓,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便侧身进了病房。
跟着他进去的还有他的一位下属,其余的人在走廊整齐的排列着,军纪严明不言而喻。
院长见他进门后仿佛如释重负,对她寒暄道,“小杜,回国怎样,还适应吗?教授还好么?”
“一切顺利,老师很好。”雨萱见赵文平长出了一口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居然让院长压力如此巨大,“我还有其他病人,先行一步了。”
赵文平应允,她刚到自己办公室,就听到楼下传来警卫收队的声音,随着汽车鸣笛声,杜雨萱好奇的视线越过窗户,看到楼下前呼后拥的一辆豪华气派的黑色军车,A4168。
她奇怪自己为什么要忽然记住这个车牌号,瞄了一眼竟忘不掉了。
“若琪,这位段..什么皓,是个什么人物?”
“是元帅府的五少爷,任第四战区总少帅,去年刚从美国读完军校回来,我也不是很了解,只从报纸上知道这么多,只听说啊,此人处事十分辛辣,连他父亲的同僚都十分畏惧他。”
“难怪。”杜雨萱回想起刚刚他的眼神,不自觉的拢了拢白大褂。
“是啊,院长向来词严厉色,没想到竟也害怕一个晚辈。此人不是我们能议论的,我们去工作吧。”杜若琪想起刚刚段宁皓的神情,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他看望的那位病人现在怎么样了?”雨萱指的是石天阑。
“被带走了。”若琪的声音弱下来,在唇边比了噤声的手势,轻轻摇了摇头。
“明白了。”
.......
A4168开出到崇德路,一路上其他车辆皆避之不及,自发地为其空出车道,电车轨上一条正在行驶的电车突然拉响电铃减速停下,示意办公厅的长官们先行。
司机在宁皓示意下直奔德城大酒店,这是段家二公子名下全城最大的酒店。他坐在车内没动,副官起身直奔酒店大厅,拿二少爷亲批的巨额支票。
林家二小姐林馨玲刚好从里面出来,见到这一队车辆,就要过来打招呼,侍从官看到少帅一个眼神暗示,毫不留情地拦截,半点都不给这位全城有名的交际花面子。
已到督厅,一派公务繁的景象。
“报告少帅,这是华西战区的军事资料。”
“放下吧,”段宁皓一手拿着文件,手掌微握,抵着鼻息,更显得他声音低醇。说罢,坐在沙发上,倨傲地抬头望着参谋长方思南,“思南,你那边处理得怎么样了?”
“石天阑还是不肯说,一口咬定只是自己鬼迷心窍,想发点不义之财。”方思南摇了摇头,“没想到我们的人被孙永明收买的死心塌地。”
“那就让他再吃点苦头,”段宁皓闲闲地地说着,眼角闪过一记寒光,“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前几天那家伙差点自裁,现在狱中利器已全部清除。”方思南眉目之间一片温和,俨然是上流社会的绅士。
“好,”段宁皓端着茶杯,悠闲地低头呷了一口道。
段军这次损伤的比例远比不上孙永明的,加上受降的已经收编,士气也增加不少。
此番段宁皓的军中作为让各大军阀不由得刮目相看,提心吊胆。加之段宁睿又有钱增援,这下段家是不缺兵也不缺钱,往后的日子难过了。
方思南看他的表情,料到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谈好事宜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段景琪神采奕奕迎面过来,“七小姐。”
“思南哥好,我五哥呢?”景琪语气欢快。
“在里面。”他指了指身后,微笑着。
景琪点点头,推门而入。
“五哥,原来你真的回来了,严钧告诉我,我还不信呢,他老是骗我,我和朋友去庆汇百货买东西,正好遇见他,就搭他的车子来督府办公厅。我可担心你呢,想死你了。”段景琪一身洋装,飞跑着过来抱着段宁皓的手臂,一口气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又转头对他的侍从官孔锋说道,“给我倒杯咖啡。”
“我不是发了电报报平安了么?”他侧头看了妹妹一眼,“严钧怎么没过来?”
他是今天心情格外的好,才会饶有兴致地对景琪说这么多,往常都吩咐孔峰拦她呢。
至于心情如何好,他也不知道,忽然脑海就莫名浮现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容颜。
“我直接让他走了。”景琪说罢吐了吐舌头。
“景琪,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说罢,对段景琪笑了一下,佯装叹了口气。
“要你管。”段景琪嗔了一口,“五哥,你笑起来太好看了,老板着脸做什么,他们都怕你,你多笑笑。”
“原来我这么可怕,谁怕我,说来听听。”段宁皓站着倚在书桌棱边,低头翻阅着文件,漫不经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