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雍二十六年春,宁州梦川郡梦川城。
若是你走在梦川城的街头,见到“公子人如玉,陌上嗑瓜子”,没错了这个场景,那一定就是梦川城,女子见了暗叹可惜,男子见了掩面而去的,明媚少年,梦川郡守家的小公子季云舟。
春日的梦川城,空气中飘荡着令人舒心的清香,那是百花争春的味道。
“公子,回去吧,这青天白日的,哪还会有什么刺客啊?”随从蓝松苦着脸跟在季云舟身后,嘟哝了一句,打断了前方有节奏的嗑瓜子声音。
季云舟回头瞪他一眼,压低了夹杂着瓜子壳的声音,“你懂什么,那个刺客肯定还有同伙,我这叫引蛇出洞。不出来溜溜,敌人怎么了解情况,不了解情况,怎么贸然出手。”
吐出一口瓜子皮,拍掉手上的碎屑,她伸了个懒腰道,“啊,今天真是阳光明媚,清风和煦,万里挑一的好日子啊,不如今天晚上夜审刺客之后就地处决怎么样?”
清亮如玉石相击般的声音远远荡开。
蓝松的脸,更苦了。
日落时分用罢晚饭,季云舟便带着蓝松和十三来到梦川城的地牢。地牢因建在地下,是以光线幽暗潮湿,季云舟选择一间相对干净的外间审讯室,点上灯,吩咐狱卒把昨晚上行刺她的刺客带上来。
话说昨晚上她盖好被子躺下睡意刚起,窗子就被人破了。要不是她最近脑子抽筋,把研究的机关暗器设在了自己房里,恐怕早已脑袋搬家了。
心有余悸地摸摸脖子。
昨晚上那个倒霉孩子堪堪破窗而入便触动机关被一箭中肩,季云舟则早在窗子被推开的瞬间一个侧翻从床上滚下来,抽出墙上挂着的剑,动作一气呵成,回身时刚好来得及把剑搁在那一身通黑的刺客脖子上。
身后被响动惊醒进来的守夜婢女铃儿有些惊慌地喊了声“公子”,在季云舟的吩咐下,赶紧将手中提着的一盏纱灯凑上来。摇摆不定的橘色灯火,最先照亮了那刺客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眸中光彩冷冽还带着惊异,大约是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被按下了。确实,看他身上的气质,凭季云舟的功夫,若不是机关帮忙,估计是不能轻易拿下。
季云舟一把拉下他的面巾,露出的精致面容让她怔了几秒,那刺客却迅速曲指放在唇边一声长啸。她瞬时回神手上一用力把剑刃压进了那腻白的皮肤。刺客眼神一闪,似要说什么。这时贴身随从蓝松和十三带了一队府卫匆匆进来。
季云舟把刺客交给他们,一眼瞥见他白皙的脖颈上,一道殷红的血流蜿蜒而下没入黑色的衣襟。
她挑了挑眉,看向被护卫反绑了手押着的刺客,啧啧一声,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呢?”
那刺客一语不发,只狠狠地盯着她。
季云舟轻笑一声:“呵,不说话?行,本公子才懒得跟你费口舌,最讨厌扰我睡眠的人了。十三,先把他压入地牢,肩上的伤,给他用最好的药。”顿了顿,又道:“然后,大刑伺候。告诉吴盖,今晚就不用睡了,有什么法子尽管使,别弄死了就行。这小子肯定还有同伙,审出来了本公子重重有赏!”
那小子刚中了箭就一声长啸,肯定就是通知同伙了啊,总不可能是疯了吧。
满意地看他变了神色,季云舟转头向十三道:“还有,交代狱卒,别打脸,这个本公子喜欢。”她笑盈盈瞥了脸色沉郁的刺客一眼,“当”的一声把手中的剑扔在地上,悠然转身丢下一句,“行了都下去吧。”
十三捡起季云舟丢在地上的剑,一行人压着刺客退出。婢女铃儿早已撩起床榻上的纱幔,给季云舟掖好被子后也退了出去。之后季云舟躺在床上翻了好一会儿才睡着。所以说,最讨厌这些扰人睡眠的了。
耳边传来锁链拖地的沉闷声,由远而近,截断了她的回想。
季云舟回神,面前五步远的十字刑架,狱卒已把刺客绑定。他身上的夜行衣此时已破烂不堪,身上各种血污让人不敢直视。
鼻间充斥的血肉味道让她胸口一阵堵,她转头平复了一会儿才问立在一旁的狱长吴盖:“招了吗?”
吴盖低着头,偷瞟一眼有榻不坐,坐在他条案上季云舟,拭了拭额上汗,声音低弱:“还,还没有,他,或许并无同伙。”
季云舟瞪他一眼:“行了,你下去布置一下,若我所料不错,今晚会有人来劫狱。”
吴盖一惊赶紧出去布置人手。
季云舟看向已经不太清醒的刺客,那伤痕看得她头皮发麻。吩咐十三找了件衣衫给他穿上,这才吩咐狱卒把他弄醒。
吴盖下了这么重的手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这小子真不是一般人。
一桶冷水迎头泼下,俞青阳被激醒过来,强撑着打开眼皮,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最吸引视线的自然是前方条案上大刺刺坐着的人。唇红齿白,浅笑盈盈,一身竹青色锦服,衣襟袖口处均绣着白色忍冬花纹,长发以白玉簪束起,整个人简约清雅,与这沉闷昏滞的牢房格格不入。
在她身后立着两名清秀的少年,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其中一人腰间配剑。侧旁还垂头立着两个狱卒。他扫了一遍几人,视线便重又定在坐在条案上的那人。
季云舟见他清醒了,正要开口,胸口又是一阵翻涌。她取出袖袋中的香囊,拿出最后一颗桂花糖放入口中含着,吩咐道:“蓝松,你去给我买包桂花糖去,再加两袋瓜子,要茉莉香和桂花味的。今天晚上肯定要熬夜了,得备点补充精神的。”
蓝松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
季云舟起身缓缓踱到他面前,笑盈盈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刺客并不回答,他白皙的面容被血污与乱发遮掩了大半,只有那双如黑曜石般晶亮耀眼的瞳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面盛满了滔天的怒、咬牙切齿的恨。
季云舟暗忖,这小子可不能随便放了,对她都恨成这样了。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喂,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好好回答呢,本公子保证,看在你如花似玉的脸蛋上,一定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季云舟笑出一片慈祥。
那刺客的脸似乎更黑了,眼中闪着愤恨的小火苗。
“咳,放松点,我的问题很和善的。”
“……”
“你娶妻了吗?”
“你还是童子之身吗?”
“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你长得挺好看的,愿意跟本公子吗?”
……
“青阳。我叫俞青阳。”
这几个字,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哦——”季云舟怔了两秒,似了然般长长地哦了一声,片刻后,眨了眨纯澈的眼眸冲他无奈道:“没听过。”
呵,俞青阳,她怎么可能没听过。东雍国四大上卿之一俞东临的嫡次子嘛。当年被季明武也就是她父亲的好友带回来,她为掩饰身份变成了季明武的养子,之后就一直在暗暗调查那四大世家的情况。没错,季云舟正是当年密室中一身脏污的无力小女孩儿,在现代孤独活了二十五年转世为宋家的掌上明珠,温馨甜蜜地生活了五年却一朝被毁再度成为孤女的,宋云。
十年了,背后的那双手终于要慢慢伸出来了。她在心里冷笑三声,俞青阳是吧,这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落在本公子手上,呵……
季云舟慢斯条理从袖中掏出一把玉骨扇子,轻轻摇动着,瞥了眼面前这气得默然抿唇的贵公子。
她唇角微勾,仍是笑嘻嘻道:“俞青阳,你今年多大了?你家中都有些什么人啊?”
俞青阳抬眸望着这个一直对他笑颜如花的人,胸中的血气复杂地翻涌着。他一次开始怀疑人生,这真的是太子要找的人吗?面前这个少年,虽眉目间颇有些英气,然容色昳丽,言谈举止又显轻佻,与太子描述的,似乎不符吧……
“怎么又不说话了?对了,你家中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啊?”
俞青阳闻言眼神一闪,想起了那个聚集了家中人全部眼光,所有人心中血统最纯正的,他高高在上的天子骄子哥哥。他漠然合眼,偏头不语。
季云舟看到他的反应,心中暗笑一声,果然跟他哥哥不和啊,明明身上流的是一模一样的血,可是地位千差万别,这搁谁心里能平衡呢。
她摇了摇头,重又坐回身后的几案上,摇着手中的扇子,随意地吩咐一旁的狱卒道:“去提几桶盐水过来。今夜,本公子要对他,疲劳审讯……”
两个小狱卒对视一眼,赶紧应了一身匆匆跑出审讯室。
“哥,你说,什么叫疲劳审讯啊?”狱卒小牙疑惑地问哥哥大牙。
“谁知道呢,大约是公子发明的一种什么刑罚吧。”大牙皱眉道。
“可是我看公子那神情,倒不像是刑罚……倒像是……”小牙回想起公子看着那刺客时目光亮晶晶的……小公子可是出了名的断袖啊……
“哎呦,哥你打我干什么?”
“我打你是叫你不要胡思乱想。公子吩咐什么照办就是了,莫要多话。”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