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了这些话以后,郁孤原本慌乱的神色反而镇静下来,半晌,决然地吐出两个诛心之词:“不悔。”
这简单的两个字,尤如一把利刃刺进我的心口,接下来的话便像是扎一刀还不够,怕我不断气非得搅一搅似的,紧接着蹦了出来。
郁孤一字一句说得郑重,我却听得手脚发凉:“便是重来一次,我也会这样做,那是军事机密,我不能冒着被敌人察觉的风险在家书上写这种东西,这不仅会害了她,更会害了更多的百姓。所以,哪怕明知事情变成这样有我的原因,我也只能选择这么做。
至于后来西北告急,我们需要立刻转战支援,我又是带兵的将领,自然需要先行,根本没有时间先去找你们,哪怕你因此恨我怨我,我也不后悔当日的决定……”
郁孤义正言辞,那一副“为了天下苍生我便是孤寡一生献祭妻女也无妨”的样子让我只觉得自己先前所作所为只如跳梁小丑一般。
我在意了这么久的事情,惦念了这十数年,甚至险些成了自己的心魔,可最后却是只得了这么轻飘飘的两个字——不悔,何其可笑!
当初娘亲是那般信誓旦旦的告诉我,别怕,爹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可她期盼着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意她的死活啊。
死人坑里那望不见的断肢残臂和生蛆腐肉以及我啃食血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耳边满是苍蝇腐肉蝇振翅的声音,真实地就好像只要我吸一吸鼻子就能闻到那混杂着血腥的腐烂之气一样。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掩去眼底痛色,捏紧了隐在袖中的双拳,好半晌才理顺了自己的心绪,却还是决定把自己要说的话、早已酝酿了无数次的说辞说完,哪怕,他并不在乎。
“是啊,郁将军为了大义,不惜放弃自己的妻女,这也是您被百姓称颂的原因之一呢。”
我站直身子,走到郁孤面前,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是一步步做到了车骑将军的位置,权势滔天,富贵无边,可叶暖呢,她不过双十年华,却与世长辞,一生贫苦。叶暖把自己的一生都给了你,你给了她些什么,宗祠里的一块灵牌么?
你明知边疆危险,为何还要带上她,倘若她不随你奔赴战场,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的。”
我说得轻缓,仿佛是在讲述一个不想干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知道我看着郁孤沉静的面容每说一个字心都在滴血。
郁孤道:“是,细较之下确实是我的错,可当时我若是不带她走,郁家没落,她一个姑娘,又如何在家中立足?”
事到如今,郁孤还觉得自己没错。
可哪怕是过的不如意,难道不比到边疆那种地方好?便是被各家刁难,举足维艰,难道不比最后被坑杀要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缓缓问道:“你知道叶暖最后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这些年,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我猜,你一定没有找到叶暖的尸首吧。”
郁孤点点头,“我确实数次派人回去寻过,几乎找遍了整个边疆,可都没有得到消息,所以……”
“所以你就以为我们死了,对吗?”
我轻笑着打断他的话,尽量压下自己的情绪,让声音显得平稳一些,“世人都说你为亡妻改名郁孤且发誓不再续弦是因为对妻子情深意厚,还被人称作一桩美谈。
哼,真是好个情意深厚啊。
你是没续弦,可不也照样佳人在侧,义女承欢膝下?
你如今权势滔天,乐享天伦,受万人爱戴,可你知道么,叶暖至死都相信你会去救她,她直到死,手里都还握着你给的那块破护心镜,抱着对你的信任和期盼死不瞑目!”
郁孤听完,面容虽然还算镇定,但身子微微颤抖着,眼中竟有了泪意,显然已经被我的话打动了。
“这就受不住了?后面还有呢。”
我勾起一抹凉薄的笑弧,看着眼前全然没有半分形象的男人,在他面前蹲下,柔声道:“十三年前,边疆将领坑杀流民数万,而我和娘亲,正是其中两个,只不过我们比较幸运一些,是活着被扔下去的。
数十丈的巨坑啊,里面全是尸首那时候,正是七八月,天气最热的时候,又是那样的地方,腐烂得多快你知道吗?新鲜的尸体丢下去,第二天就发肿发胀,第三天就开始生蛆了。
我和娘亲就在那样的地方待着,等着你去救我们,可你一直没有出现,直到所有的粮食吃完了,娘亲也饿死了,你也没有出现。当时我好恨你,恨你为什么不出现,别人家的父亲总是在危急时刻出现,可我和娘亲却始终没能等到你。”
望着郁孤没有半分血色的脸,我体会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轻笑道:“郁将军身居高位,锦衣玉食这么多年,想必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吧?那你吃过人肉吗?新鲜的、温热的带血的生人肉,你吃过吗?我吃过的,很难吃。那年我只有四岁。
当初为了活下去,我每天就等着那些人把尸体抛下去,然后立刻舔舐残肢断臂上的新鲜血液,因为若是太晚了,血液就会凝固,会干涸……
那段时间,我就像野兽一样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尸体都腐烂了,我也终于被人发现,救了出来。”
说完,见院中众人脸上多少都带了几分惊惧和害怕,我不由冷笑,“怎么,觉得可怕?可人为了活下去,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而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做错了什么吗。”
郁孤早已泪流满面,伸出手来似乎是像握我的手,“是我对不起你,黎儿,都是我的错……”
这一声黎儿仿佛踩到了我的痛脚,我猛地挥开他的手,怒喝道:“闭嘴!你凭什么这么叫我,你凭什么这么叫我!你心里,不是早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么!”
郁孤摇摇头,苦笑道:“我没忘,我怎么可能忘!当时得知阿暖即将临产,我立刻告了假,马不停蹄地往家赶,终于在你落地之时归了家。当初会给你取名黎儿,正是因为你黎明出生,而我当时刚巧黎明归家,我又如何会忘?当时你不过是那么小小的一团,如今……”
他说得凄苦,让人觉得可怜,可我不想再听下去了,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恶狠狠道:“够了,郁承宁,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样子吧,你若真在乎,真惦记着,又为何会有这所谓的苗夫人,和你的这位掌上明珠章元英。
别告诉我她们只是你老友的妻女,你敢说苗若穿成那个样子不是为了你?你敢说你没有动过收纳苗若的心思?你敢说外面没有章元英是你和苗若所生之女的传言?郁承宁,你告诉我,你敢吗!”
随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心底这些年积压的委屈和不甘如山洪决堤,一股地脑宣泄出来。
郁孤脸色灰败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解释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俨然是承认了。
我方才因为郁孤那一番发自肺腑的话生出的几分动容尽数褪去,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只觉那几分泪意多余可笑至极。
看着一旁衣饰华丽的章元英,我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怨恨,癫狂地喝道:“这些年,我过着刀剑上舔血的日子,而我本该享有的富贵荣华却都被她占着,凭什么?郁承宁,你告诉我凭什么!
当初我娘为了你放下了一切,最后却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连一副尸骨都找不到,可苗若却安然的享受着本该是属于我娘的一切,这又是凭什么!若我今日不说这些,根本不会有人还记得当初的叶暖吧?!”
“够了!”
身后忽然传来男子的声音,濒临崩溃的我被一股大力从地上拉起来,旋即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青筠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说了,黎儿,别说了……”
闻着青筠身上熟悉的龙脑香,感受到他微微发抖的身子,我冷冷笑道:“青筠,你在发抖,是在害怕吗?可我本来就是那样活下来的啊,靠着吃人肉喝人血活下来的。你害怕这样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