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游河终是未得美好愉快的收场。
途中阿娆虽然没再说要去做什么,也未曾离开画舫半步,但她也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
算起来,这还是我和阿娆第一次吵架。我与阿娆相处十余年,一直亲密无间,相处融洽,哪怕是红脸都没有过。更别说是这样激烈的争吵……姑且,就算作争吵吧。
看着阿娆站在围栏前单薄瘦削的身影,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自己方才的做法没有错,我只是为她好,替她着想而已啊。
哪怕我杀了多少人,算计了多少人,做过多少恶事,我扪心自问,自己没有半点对不起她,我这么多年,一心一意地为她好,绝对没有半分虚情。难道,这还不够吗?就算这一切是我主动给的,阿娆不也坦然地接受,并且乐在其中十余年吗?
此刻,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心中的烦闷、疑问、委屈和不解该跟谁诉。
我没再关心那件事的后续,也没心思关心朔诚一直未曾回来是去做什么了,那个公子又是什么身份。就这样一直挨到中午,三人便下了船,一同去了阿娆订的那家酒楼。
我们一到,精致丰富的饭菜便被呈了上来,十分丰盛,可面对满桌佳肴,三人似乎都兴致缺缺。
最终,顾清风先动了筷子,夹了些许素三丝给我,道:“少主,尝尝吧,听说这家酒楼的饭菜十分出名,每日都有不少客人,护法能订到这么好的位置,委实不易,我们可不能辜负了护法大人的一番心意啊。”
我看了看阿娆,她依旧微抿着嘴唇,并没有说话。
最终,我还是执起了筷子,开始吃饭,只是,味同嚼蜡。
吃到一半,阿娆忽然轻声唤我。
“少主。”
她罢了碗筷,一双大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仿佛急需一个回答:“我想去帮赤溪统领一起管理北疆这边的新堂口,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说。”
若是往常,我定是不会允许她去,可这次,我却没再拒绝,只道:“凡事小心,我会给你派几个炎卫的。”
虽然她来北疆也带了护法亲卫,可护法亲卫跟炎卫比起来终究是差了一点,我还是放心不下她。
“……好。”阿娆轻声应了。
“何时去。”
“明日。”
我点了点头,三人都没再说话,草草吃完后便回了青阳王府。
一入思慕院,阿娆便回了自己的卧房,关上了门,我心中不快,换了身衣裳跟顾清练剑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不对的缘故,我一直不在状态,往日烂熟于心的剑招使得断断续续,虽然顾清风一直带着我出招,从未苛责半句,但我自己却先受不了了。
我将手里长剑一丢,往廊下一坐,瘫在了檐下。
顾清风替我收了剑,轻声问道:“累了还是不想练了?”
我沉沉道:“不想练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柔声道:“你心思很重,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想说的?”
我偏头看了顾清风一眼,靠在廊柱上,思绪忽然飞得很远……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那就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我最开始进入炎华宫的时候,真的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就这么简单。可是你知道的,炎华宫那种地方,你想活下去,就得拼命让自己变强,坐到更高的位置,让别人再也欺负不了你。
我每天都勤奋的练功习武,从一群同龄人中脱颖而出,总算有了进入夕落阁的资格。我以为我可以安生了,可我没想到,那才是一切的开始。”
顾清风问道:“开始?你杀人了,是吗?”
“是。”
我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虽然我第一次自己亲手杀人是在五岁,可在那之前,并不代表我就没有跟别人一起杀过。我进入夕落阁时四岁,坐上炎华宫少主之位是在六岁,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能当少主。虽然我现在一度怀疑这个少主之位跟符火咒有关系,但我也一直很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
许是华陌知道我体内有咒术,一直对我十分放心,也格外用心栽培,每天都让我跟阁内弟子一起训练,他们做任务时,也让我一起跟着,甚至带着我朝别人捅刀子。
等我自己成了少主之后,就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也就是紫衣亲侍。寻常人家,五六岁的孩子就是父母掌心的宝,而我呢?几乎每天都在杀人,满脑子只知道习武练功。”
顾清风道:“那你有想过离开炎华宫吗?离开这一切,做一个普通的孩子。你登上少主之位后,有了自己的亲信,要走,应该不难。”
我垂了垂长睫,低声答道:“自然是有的,而且不止一次。我也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在炎华宫的势力下保全自己。”
顾清风道:“可是你放弃了。是……因为她,对吗?”
我点点头,“是。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我放不下手中的权利或者对华陌心存报复,想要将她从宫主之位上拉下来,然后取而代之。
五岁那一年,我第一次遇见阿娆。她比我迟一些进入炎华宫,幸运的是,华陌已经在我身上成功施了咒术,所以他们那一批孩子,并没有再服药。
她是个很活泼很善良的孩子。
当时,我和阿娆他们一起参加了一次围剿。本来那只是个简单的任务,却因为我的心慈手软,让夕落阁伤亡惨重。因为我一时心软,放走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结果她告诉了敌人我们的情况,从而导致整个夕落阁明字部第三组的三十个人全部身亡。那时候,我们只是观战,所以躲在安全的地方,并未被发现,也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人杀死而无能为力。
我至今还记得他们死的样子,我想,他们一定恨死我了。那时候,我其实十分后悔,因为我知道是我害了他们,一切都是我的错……”
顾清风轻声道:“不,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对的事情而已,你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我相信换做任何人,他们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我摇摇头,道:“不,不是的。所有人进入炎华宫以后,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心狠,要理智。也就是说,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哪怕是你的亲生父母,你的同袍兄弟,该杀的就得杀,因为,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可那时,我觉得这句话太偏激,我相信世间总会有善良的人,直到那一天,我的一时心软害死了三十个人,我就知道,我错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听见阿娆那样说,会反应如此大的原因。我不知道她是否如我一样记得这件事,我只知道,绝不能心软,哪怕对方再可怜,也轮不到你去主持正义。”
顾清风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是当时的夕落阁阁主亲自带人来救的我们,不出意外的,我们被罚了。在场那么多人,只有阿娆一个肯为我说话,她说我做的没错,不应该被责罚。于是,她担下了所有的罪过,那时她不过四岁多,二十鞭,几乎要了她的命,只剩了半口气。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维护和信任,所以,我跪在华陌的殿前,发誓,自己再也不会心慈手软,一定会成为华陌的得力助手。我跪了三日,终于为阿娆求来了伤药,堪堪维系住她的性命。饶是如此,她依旧在床上修养了足足一年,才能重新习武。
也是在那年,我第一次自己单枪匹马去杀人,目标是炎华宫曾三番四次围剿皆以失败告终的一个女子,她很厉害。可她自愿地死在了我手上,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华陌让我去的目的。
她想告诉我的就是,什么时候都不要心软。因为那个女子对我心软,不肯杀孩子,也不希望我因她而死,所以,她死了。
后来,我让人查过她的身份,算起来,她还是华陌的师姐。就是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离开,当时,我是动了心的。
我知道她有那个本事护着我,可我不能走,若是我走了,那样善良单纯的阿娆在炎华宫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我留了下来,成了炎华宫的少主,成了今天令人闻风丧胆的华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