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是明晃晃的试探。
楼既回从一开始, 就没放下对他的怀疑。
洛识微慢慢放松僵直的后背,避免被察觉出异样,他笑着走上前去, 开口便道:“当然可以,能为九千岁效劳,是我的荣幸。就是不知道这小崽子到底是有多大的问题,如果您愿意的话, 或许我还可以为您做更多的事情。”
他谨慎的试探了一句。
就在这时,一侧的刑架上传来嘶哑的怒吼声:“阉狗!还有你这和阉狗沆瀣一气的奸佞小人, 他是无根之人, 无父无母断子绝孙也就罢了, 你却是为了讨好这种奸宦连亲生儿子都能下手杀死的小人,我呸!”
他骂着, 身后的锁链因为聚类的挣扎都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洛识微冷不丁的将第一个词汇听成了“原狗”,下意识的就要去找刀捅死他的死对头, 随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骂楼既回。
当面骂东厂督主是无根的阉狗,真是好恶毒的话术,好大的胆子。
两侧的狱卒皆是鸦雀无声,没有人上前制止,甚至是沈郜,因为他们都知道, 督主一向不喜下属自作主张画蛇添足。
洛识微的眼皮跳了跳,他悄悄地朝楼既回窥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九千岁那艳丽逼人的面容,在黑暗的环境下愈发的阴冷。
他的唇角仍旧含着笑意, 阴鸷的凤眸静静的注视着刑架上的中年男人,就这么看着他破口大骂,不知过了多久,那本已做到英勇就义的心理准备的男人,却逐渐在这样的目光下愈发的气短。
他的声音愈来愈弱,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却还顽强的抖着嘴唇放狠话:“奸宦当道、国将不国,楼既回,你可以杀了我,但是终有一日你会不得好死、挫骨扬灰,遗臭万年!!!”
他骂完,仿佛用尽全部力气,整个人都不住的喘着粗气。
慢慢的,地牢陷入一片死寂。
洛识微安静如鸡的站在他身边,眼观鼻鼻观心,乖巧的动也不动,恨不能把自己变成隐形人,以免被这阉狗祸及无辜。
可惜不行……
见他骂着骂着就没有了声音,楼既回无趣的收回视线,他慵懒的撑着下颌,斜睨了一眼洛识微,道:“小洛公子,他都骂你与阉人沆瀣一气了,你就没有点什么表示?”
……他分明一直在骂你吧,关我什么事?
洛识微内心腹诽不已,表面上却一本正经,他眨了眨眼,诚恳的说:“我这等小民,倘若真能有机会与九千岁沆瀣一气,那可真是借他吉言了。”
“哦?”楼督主挑了挑眉,发出一个单音节,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那犯人又开始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显然是被他恶心的不行。
洛识微充耳不闻,他真诚的望着楼既回,声情并茂的道:“其实,我很早之前就入朝为官的梦,奈何身体孱弱、学问不精,我那老爹还不肯给我走后门,最后我是一腔抱负无处用,只能颓废的发泄在烟花柳巷中!”
“这次有机会见得督主,既仰慕于您的风采,又惊讶的发现东厂这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办案风格,实在太对我的胃口了!”
洛识微眼都不眨,愣是把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给美化了一通,然后他真挚的说:“小民不奢求别的,只求能留在督主身边,贡献些许绵薄之力,做个小小的文官便好。”
一侧的沈郜震惊的嘀咕了一句:“这人可真不要脸,倒是我东厂的风格。”
别说沈郜这种憨憨武将,就是乖戾阴冷的楼督主,都为之侧目。
“为我效力?”
楼既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然后朝洛识微招了招手,“过来。”
洛识微乖巧柔顺的半跪在他的面前,便感觉一只手慢慢抬起了他的下巴,那白皙的手指一片冰冷,摩擦着他的下颌时甚至能感觉到一层厚茧带来的刺痒,一股危险感弥漫在心头。
青年的身体僵了僵,却是动也不敢动。
楼既回有多美,武功就有多高,一层厚茧覆盖在指腹间却并不影响他的美感,相反的,那代表着一种恐怖的爆发力。
他只需要稍稍用力,便可以拗断洛识微的脖子。
洛识微仰着头,努力地眨着大眼睛,充满了求生欲,看起来一脸赤诚,实际上心脏早已揪成一片。
又怕死,又怕楼既回作妖。
表忠心是迫不得已。
但是……但是楼既回这阉狗,下一句可千万不要是把老子给阉了吧?
督主大人,报效东厂肝脑涂地,不阉行不行啊!
一想到这里,洛识微的心脏就紧张的砰砰砰直跳,完全控制不住。
“怕什么?”楼既回低笑,他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洛识微,那天生多情的凤眸却带着一股莫名的嗔意,他说:“你这心,都快跳出来了。”
洛识微厚着脸皮,若无其实的道:“面对督主,又几人能做到平常心,小民这没出息的反应也实属正常。”
“想留在东厂?”
“是。”
“既然如此……”
楼既回拉长了语调,他看了一眼刑架上污言秽语的男人,笑吟吟的说:“那就让我看看你的能力吧。”
洛识微秒懂。
他需要一纸投名状。
他跟着将目光投过去,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位竟然是太原赵氏的家主,真正的世家掌权人,同时也是标准的皇权维护者。
晋国建立至今已有数百年,七家士族树大根深,他们是名门望族,家族中的子孙时代为官,将整个朝廷把控的密不透风,寒门永无出头之日。
在一段时期中,甚至有种说法时这江山不姓晋,分明就是七世家的。
直到先帝驾崩,楼既回挟天子以令诸侯,把控军权与政权,七家士族在数年间元气大伤,为恢复昔日荣光推翻楼既回这座大山,只能不停地试图拥护小皇帝掌握实权。
洛识微将目光定格在赵家主身上。
后者恶狠狠地盯着他,破口大骂:“你这阉人的走狗!亏得洛御史能生出你这种奸佞叛徒来,小娘养的东西我呸!”
很好,这一看就是搞事情被抓进来了……
政治博弈,一方是奸宦,一方是世族,那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赵家主辛苦了,赵家主受罪了,感谢赵家主舍身炸碉堡,为他和十三皇子争取到了一线生机,既然这样他可就不客气了。
洛识微淡定的想着,他在那高亢的污言秽语中,掏了掏耳朵,冷笑一声,道:“老匹夫,圣贤书读多了吧,连骂人都是翻来覆去这几样,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督主,”他已经很熟练的改了称呼,轻声说道:“既然这老匹夫不知死活,那不如我们就给他点教训吧。”
他看向楼既回。
楼既回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那你想怎么教训他?”
寻常的方式,可是没法取悦九千岁的。
不过,洛识微恰好就是最了解变态、最擅长对症下药的人。
洛识微垂下眼眸,不咸不淡的道:“这几百年来,世族将晋国的官位完全掌握在手里,寒门无出头之日,百姓受尽剥削,只有他们高高在上,自然不懂换位思考。
既然如此,那最好的办法不就是让他们自己也体验一下,这种滋味吗?”
一侧的沈郜“啧”了一声,说:“合着你是想煽了他啊,这一招督主早就玩过了,对于这种家族高于一切,完全将自身置身之外的人来说,他们不仅不觉得屈辱,还觉得英勇就义嘞!”
洛识微看向赵家主。
后者对他一声冷笑,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洛识微平静的陈述着沈郜的话:“对啊,家族高于一切。”
家族……
沈郜一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洛识微轻声说:“督主,我记得赵家主嫡系一脉就一位独生子来着,您说呢?”
那病弱的青年就安静的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大夏天的,唯有他虚弱的裹着白裘,一张秀美苍白的脸孔病恹恹的,语气平静没什么情绪,说起话来更是慢吞吞的,但是说出的内容却……
毒入骨髓,犀利的恐怖。
阉了他的独子,断掉毁掉赵氏一族嫡系的根。
沈郜长大了嘴巴,看着他时,眼中是明晃晃的两个字:阴毒!
“竖子尔敢!!!”
赵家主的情绪激烈到了极点,身后的锁链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拼命地挣扎着,黑暗中,一双血红色的双眼死死的盯着洛识微,恨到了极点。
下一秒,软鞭抽在了他的喉咙上,伴随着“啪”的一声,鲜血四溅,男人发出无声的哀嚎,他整个人痛到痉挛,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洛识微侧目。
他看见楼既回甩出了鞭子,灵活的恰到好处的,已然对世间兵器运用的炉火纯青,那艳丽的面孔不仅因为因为鞭子而显娘,反倒是带着一股锋利逼人的张扬,美得不可直视。
督主随意的将鞭子丢在一侧,狭长的瑞凤眼自然上翘,睨了洛识微一眼,他轻笑道:“不错,确实是个小毒物,懂得杀人诛心。”
洛识微摸摸鼻子,慢吞吞的答道:“谢督主夸奖。”
楼既回踩着长靴,向外走去,黑暗中,若有若无的烛火照耀在他身后的暗红色披风上,地牢大门阖上之前,才听他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就按照这小毒物说的做吧。”
洛识微呼出一口气,慢慢的放松下来。
……妈的,又逃过一劫。
感谢赵家主舍身卖子,救了他的便宜儿子洛芒。
洛识微松了松身上的骨头,扭头看沈郜,秋后算账:“说好的东厂查到洛芒的异常,督主亲自审讯呢?”
沈郜一脸无辜,说:“我驴你的啊。”
(驴:骗。)
妈的,被这憨批摆了一道,差点凉凉。
果然东厂没一个好东西,就算是没脑袋的憨批武将,也是又蠢又毒。
很好,再记一仇。
洛识微对他笑的阳光灿烂:“那我现在能去看看这小崽子吗?”
“担心你儿子?”s
“主要是赵家主的儿子,都能替爹受阉了,我想看看我那便宜儿子能不能也给我带来一点用处。”
“……”沈郜一噎,算你狠。
他带着洛识微走向地牢深处,边走边说:“姓洛的,我发现了,你是真的很适合留在东厂办事。”
“嗯,我也觉得这里挺亲切的。”
沈郜:“……”
他被亲切俩字震到了。
这辈子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东厂这种血腥的特务机构感到亲切。
这洛识微绝壁有毒!
洛芒被关在东厂私牢的最深处。
“哟,还是独间,待遇挺好。”洛识微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小崽子,一边调侃还不忘指挥沈郜:“打开牢门,我进去瞅瞅。\"
沈郜气的磨牙:“洛识微,你在指挥谁?”
洛识微不仅没惧他的大块头,反而一转身,朝他走近一步,然后唇角慢慢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黑暗中,他苍白的面孔含着笑容,阴冷又恶毒,在沈郜警惕的目光中,就听他说:
“大档头,你还没净身吧?”
“我觉得,督主对他的身体还是很介意的,作为衷心的臣子,你说我要不要提醒他给东厂上下一起净身呢?”
“你也会被阉的!”沈郜露出惊恐地表情。
洛识微笑眯眯地回答:“如果这能得到督主的赏识,为什么不可以呢?”
“住嘴!”
洛识微趁他炸毛之际,直接一把将钥匙抢过来,自己开门,粗暴关门。
沈郜被关门声糊了一脸,气咻咻的走了。
“洛芒。”
洛识微冷淡的开口,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小崽子,“你看起来,倒是没受什么刑。”
小崽子猛地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血红,他怒视着洛识微,情绪似有些激动,但却足够隐忍,只是扯了扯唇角,嘲讽的道:“您好像很遗憾的样子。”
“啧,你这是什么口气跟长辈说话。”
洛识微弯下腰,将小崽子冰冷的脸颊捏的通红,然后在对方怒目相视的情况下,恶劣的一笑,说:“我现在可是唯一能救你出去的人,你确定不求求我?”
洛芒反唇相讥:“你会救我?”
“你求求我,不就知道答案了吗。”
小崽子将唇抿的紧紧地,不屑的扭过头去。
洛识微也不惯着他这毛病,话不多说,起身便走。
下一刻,洛芒抓住了他的袍子。
小崽子抿着唇,似还在做剧烈的心理挣扎,但是最后,他还是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喊了一句:“父亲。”
洛识微无声的勾了勾唇。
还算没有蠢到底。
他俯身,拍了拍洛芒的脸颊,声音低沉:“永远的记住这个称呼,我是你爹,这层身份不仅流淌在你的骨血中,更要铭记在你的灵魂里。”
话中自有深意。
洛芒睁大了眼睛,他看到的是那素来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漆黑瞳孔中认真的提醒、警告。
他竟然是真的有心救他。
冒着被楼既回、洛家诛九族的风险,去救一个无权无势、除了血脉再无任何优势、在未来几年更是不可能换来回报的十三皇子。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那位名义上的混账爹却已经起身走人。
他在重重看守之下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给他提醒、安他的心。
洛芒望着那道清瘦病弱的背影,慢慢的抿起唇来,他垂下眼眸,双手慢慢收紧,无意识的呢喃着“父亲”二字。
莫名的,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来。
他自认早熟,自有见惯人情冷暖、权利纷争,也开始学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去谋取一些利益,换取自己更安稳的活下来。
他以为他足够成熟了。
但是这一刻,那股陌生的情绪涌上来,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洛识微最初是想苟活下来,然后慢慢养崽子,开启种田之路的。
却没想到,一开局就被抓紧了东厂,为了自己和这小崽子能活下来,他还在局势的推动下留下了东厂,成为了一名小小的文官。
深入敌营,忍辱负重,在反派boss的眼皮子底下养十三皇子。
这也太刺激了吧……
【哥,难度系数太高,加钱!】
【系统:……】
洛识微哼唧的抱怨了几声,也就放弃挣扎了。
似乎是因为小崽子老家那边还没查完,所以洛芒尚未被放出来,不过按照系统所说,送洛芒来的那位暗处的忠臣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早就把小崽子的背景处理好了。
芸娘离京时的确怀有身孕,不过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读书人,她老家把孩子带到七岁撒手人寰,而后那个孩子就被藏了起来,由洛芒代替,入京,以洛识微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身份留下。
这么一看,他倒是不担心小崽子被查出来有问题。
因为他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小崽子,而是应付那个阴鸷恐怖喜怒无常的督主大人。
洛识微上任第一天,穿着官袍走在偌大的东厂,还在幸灾乐祸的想着,不知道洛御史看见他儿子不仅入朝为官,还成了九千岁的文官,会是什么心情。
不过刚路过地牢,一股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吓了洛识微一跳。
好家伙!
他捏着鼻子,看着锦衣卫身上染血的飞鱼服,嘟囔了一句:“这不会是刚抄家回来吧?”
“对,但是没杀人。”
沈郜阴沉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说:“就按照你想的那个损招,我们把太原赵氏的根给断了。”
洛识微震惊的说:“他不就一个独子吗,至于这么大阵仗?”
沈郜奇怪的看着他,说:“但是旁系血脉还有年轻一代啊,斩草除根,当然是让他们全族男丁一起净身了。放心,一个没死,不过这招是真损啊,督主说你真是个人才,一人不杀,直接覆灭一个树大根深的世族。”
如果是屠戮整个太原赵氏,未免牵连甚广,还会引起动荡。
而现在,一人未死,赵氏一族却再无一人可入仕,乍一看像是奸宦为私怨泄愤,但是实际上楼既回这一招,却是直接左右了整个朝堂的格局。
敲山震虎。
不仅震慑了其他世族,而且赵氏的覆灭就意味着,寒门终于有机会入朝为官了。
这才是楼既回的深意。
不愧是善用兵法的行家,阴谋阳谋都是炉火纯青,洛识微不过是提出这么一点建议,他却顺着这个想法,打开了更宽阔的格局。
更恐怖的操作。
细思极恐啊。
“对了,”沈郜说:“督主找你,赶紧过去吧。”
洛识微一把扶住了墙,后退两步,颇有点余魂未定的样子,他瞪着沈郜,仿佛透过沈郜看到了那张昳丽残酷的面孔,眼中满满都是警惕。
【哥,我不想见他!这楼既回也太恐怖了,他找我做什么,是不是又想坑我?日!】